┏-┓ ┏-┓ ━━━━━━━━━━━━━━━━━━━━ ┃ ┃ ┃ ┃ ╭︿︿╮ 本书由(潋滟旧梦)整理,下载更多好书 ┃ `~⺌~` ┃ ( 书香 ) ┃ ▂▂ ▂ ┃.o○╰﹀﹀╯ 请访问书本网 ┃≡ o≡┃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 《(瓶邪同人)中国病人》作者:南渡 食用说明: 1.不崩不白 人物原著风 2.连载中 所以如果我贴的不及时(当然我尽量避免~) 捉急的同学可以去上述地址查看更新哦~潇潇尽量保证 南渡姑娘更了我就秒贴~ 3.瓶邪向 目前无副CP 4.吴邪有精神分裂(小说名字由来~) 小哥失忆症+失眠症(失眠症竟然成了一个萌点南渡姑娘GJ!!!!) 1. “这里,请您签个名。” 大玻璃窗里银行职员递出一张转账单,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接过去。银行职员小刘愣了愣,上岗两个月还没见过这样的,瞧那两行白闪闪的牙,简直比她这受过训练的正宗微笑服务还专业。 刷刷几笔签好递还,小刘接过来一看,字不错,“吴邪”两个字签得很清楚,不像有些人特意练得花里胡哨让人分辨不清的签名,她也不懂这是什么字体,就是感觉秀丽卓尔,颇有几分风骨。 吴邪脸上美美地笑着,低声哼起了歌。 店里生意已经清减了有些日子,做古玩都这样,常常是一年到头也没个人来问津。他也不指望着能开张吃三年了,只要能经常小打小闹卖个几件,维持维持基本生活水平线就好。 哪知今早一开张,这天大的好事竟也叫他撞上一回。 他发誓并没有存心诓那老外的意思,老外偏偏看上店里一对仿马璃龙狮耳瓶,多少钱都要,死活都要。那人傻钱多的气场,直把小吴老板闪得眼瞎。 本着痛宰资本家的高尚情操,吴邪心一横报了个凶残的价码,谁知他居然没二话就答应了。幸福来得太快吴邪措手不及,他差点以为过手的不是什么七位数的交易,简直就像卖了棵大白菜! 真是山不转水转,点背如他总算也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把身份证和转款凭条揣进兜里,吴邪屁股尖尖刚从椅子上拔起一点,就被一声尖锐的女人叫声吓得又跌回原位去了。 透过玻璃窗看,里面的小职员正惊恐万状地盯着他背后的某样东西,脸都白得没色儿了。 吴邪确实被她的表情吓住了。 他脖子发僵,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只知道背后应该是有什么相当可怕的东西。他只能努力瞪酸了眼,试图从大玻璃反光里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而即便支愣着耳朵去辨认,自从刚才那一声突兀的尖叫之后,整个楼层像是被人突然拔掉了耳机线哑了火,他竟听不到一个人说话了。 吴邪实在很难形容目前的状况,毕竟青天白日遭遇抢银行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有命赶上。前一刻狠狠赚了一笔的兴奋感早消失殆尽,狗日的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赶着这一时。 这个点是闲时,银行偌大的门厅连工作人员在内不过寥寥几人,此时全被要求蹲在VIP区的沙发背后。 吴邪暗自抻了抻蹲麻的小腿,后脑刚才挨的那一下还火辣辣地痛。 他小心地抬眼看了一圈这边的人,他的旁边是刚才给他办业务的女职员和她的男同事,依次过去是性感的卷发女郎,刚提了现还没走出门就被歹徒劫走的中年妇女和她的儿子。 可能这些人里边就只有吴邪看起来稍具威胁性,所以刚才才在背后给了他一下。 那边看着是个经理模样的小眼镜正被歹徒按到柜员机前,手指抖抖索索地拨动密码盘。 他的头在流血显然刚挨过揍,站在他身后骂骂咧咧的男人一脸青皮胡子,手里的枪胁迫地顶着他的后脑。 因为紧张前两次都失败了,疼痛和恐惧都使得他的手抑制不了颤抖。 他们的心也跟着一起悬停在半空。 十位码的最后一位…… 喀拉一声,门却没有应声开启。 现场静得吓人,一滴冷汗沿着吴邪的鬓角慢慢滑下。 “我……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的!”眼镜突然疯了一样嚎啕大哭,“别、不要开枪!” 他们醒悟过来,刚刚那一声,是密码错误三次后系统自动锁闭的声音。 “我操你妈!”青皮胡反手一撩把他掀翻在地,抬手就是一枪。 大腿中弹,眼镜抱住膝盖蜷缩成虾米。 但即使没打在要害,开枪的声势和那人在地上挣扎弹动的样子,却实实在在刺激了后面这些人质。 小男孩在妈妈的怀里哇哇大哭,卷发女人抱着膝盖发出高分贝尖叫。 “闭嘴!听到没?都他妈闭上你们的鸟嘴!”青皮胡的同伙之一怒吼,暴躁地朝他们脚下连开两枪。 子弹在大理石的地砖上飞溅,擦出火星。 没人敢再叫,只能把哽咽的哭声和着眼泪全数吞回嘴里。 可怜的经理脸上涕泪纵横,疼得不住嚎叫。 第二声枪响终于让他闭上了嘴。 永远地。 道听途说,与亲眼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面前,给人的冲击是完全不能比的。 吴邪脑子完全乱了,目击整个凶杀事件的过程让他淡定不了。 死不瞑目的那个好像还在瞪着他们这群人。可还能怎么样呢,人都死了。 那么,他们又会怎么样呢?会和他落得一样下场吗? 除了悲悯死者,心中更多的是对自身未卜前途的惊惶。他们都是普通人,本身或许不具备多高尚的人格,都不是尽善尽美的人,贪过小便宜做过错事,但是这些远不足以让他们用交出生命作为代价。所以他们哭泣,求饶,哀求着眼下主宰着他们命运的陌生人放过。 是的,命运,只能用这个诡谲的词。 你每天都在和无数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上班下班的路上,吃喝玩乐的时候,陌生人无处不在,那些人经过时你甚至不会想回头去看一眼。 然而就在此时,有几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暴力地闯入你的生活,并且上帝般地对你说:去死吧哥们儿。 命运如此荒诞,像个精神病人,不按常理出牌。 吴邪却也是个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他想着的是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今早出门前他是否记得给阳台上的草浇水了? 吴邪有个毛病,很容易专注于某一样事物而完全忽略周遭其他事。甚至在被人一路推搡的过程中,他始终在想那棵草。 这部电梯并不对外开放,是后勤用的货梯,里面比一般客梯要宽敞一些,有点像医院里那种,不过因为一直拖货的关系要更破旧一些。更恐怖的是里面灯泡早坏了,总之是很符合美式恐怖里杀人灭口的场景。 人质像赶鸭子似的一个个被赶进去,幸好时间很紧,对方没有挨个儿崩了他们,看样子只是想把他们关在这里。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吴邪却好像这时才真正恐惧起来,用力扳着一边的门不让它合上,胆大包天竟跟歹徒打起了商量。 “求你们把我关在外面,可以把我绑起来!打晕也行!我这有钱,都给你们,不够还有!” 这一行为很快引起了公愤。“你疯了吗!快撒手!”“再惹毛了他们改变主意怎么办!松手啊你!” 那几个人看到吴邪发疯,个个急红了眼七手八脚全上来把他往里边拖。 吴邪眼睛比他们还红,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却架不住人多,坚持了一会儿手一松整个人往后栽去。眼看着门就要合上,那道光线越变越窄,吴邪再一次扑过去。 “大哥!我很乖的——”未完的半句话像被闭合的电梯门挤断似的,同时被断开的还有最后一丝亮光。仿佛是一个开关,关闭了他们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同时开启了女人和孩子内心强压的恐惧倾泻而出化为无助的痛哭。 这下子头抵在门上彻底脱了力,吴邪扯出一个苦笑。他想,坏了,这回真坏了。 一种久违的冰冷开始侵蚀他的身体,蚕食他的神经。 吴邪开古玩店,家里的三叔干的就是倒斗淘沙的勾当。那不是吹的,道上是叫得出名号响当当的人物。 其实多年前他曾随三叔下过一次地,可大概是他吴邪天生命格轻,头回就碰上个凶斗,中途不知是碰了机关还是怎么的,总之他一个人掉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整整困了三天,没水没粮的。后来被三叔伙计捡到的时候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出了斗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受了强烈刺激,得看精神科。 于是他成了精神病。 那段时间不能沾床,不敢睡,即便睡了也是噩梦连篇。更不能关灯,那三天暗无天日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对黑暗幽闭环境的恐惧是写进基因里再擦除不掉了。 虽然经过多年治疗,吴邪的幽闭症有了很明显的好转,但电梯这种地方还是他绝对不会涉足的。 撩拨着神经,一点一点切割,却不让它断掉。一个诡异的声音忽远忽近地说着什么,不断地嘲弄他、折磨他。 “滚出去!”吴邪无声地呐喊着。他摇头晃脑试图把它从脑袋里甩出去,可没有用。无意义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没有用。 女人和小孩的哭声一会儿近得像在耳边,一会儿又远得仿佛在天边。 背靠着门吴邪大口呼吸,衬衫扣子已松到了胸前,缺氧感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来求救,憋红了脸却只是从喉头挤出一丝微弱的呜咽。这一声微不足道的呻吟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很快被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盖过。 它们进来了。它们进入你的嘴巴、鼻子、耳朵、眼睛。 它们要杀死你了。 黑色的空气仿佛有重量,像潮水把他淹没。 张起灵强行撬开电梯门跳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半死不活蜷在角落里发抖的吴邪。 心脏病?还是哮喘?再看看被这个人自己攥得发皱的衬衣前襟,那只手还在持续用力,关节凸出泛白。那张痛苦的表情让张起灵觉得他好像在努力从某些东西中挣脱出来。 其实吴邪并不是没有知觉。 他能看到张起灵仿佛是带着他身后的光,天神一样地跳进来,能认出张起灵身上的保安制服,能看到他蹲下来审视自己,甚至能分辨得出这张脸有点帅。 只是表达不能而已。 2. 像被魇住了,神志被强行剥离开来,丧失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发不了半点声音。手上传来的力道让吴邪有点疼,握到发僵的手指被掰开。 吴邪曾经有一次流落在拉萨,遇见一位磕长头的朝圣者,他很少夜游因为黑夜会令他紧张不安,而那晚拉萨的夜幕却仿佛因此带上了让人沉静的力量。 张起灵就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静默无波,像一口深井。 这位小哥,你眼睛挺好看的。 如果吴邪现在能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这么说。 捏得他很痛的手指又爬上来捏住他的鼻子,黑亮的招子越来越近,嘴唇相触。吴邪想到的是物理上的热传递规则,安保小哥的嘴唇是凉的,还是只是因为他自己太热? 左胸处传来的压力按着特殊的节奏,心脏在张起灵的手掌下像个不听话被教训的小孩,将流动迟缓的血液推送回四肢,冷了很久的身体开始回暖。 做人工呼吸时那小哥的头发随着伏低的动作垂到他脸上,吴邪的鼻尖有点痒,忽然就产生了想要替他拂开的冲动。 吴邪昏昏沉沉,却是抱着赞赏的态度在观察。想必不是每个需要抢救的人都像他这样乐观。 张起灵略微迟疑大约也是出于诧异,一个全身不遂连气都喘不匀的人,居然在笑。 怪人。 这起恶性抢劫杀人案件的几名嫌疑人两天之后就落了网,荒诞的是其中两名主谋罹患严重精神病。被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耍着玩了回心惊肉跳的幸存者们不知该做何表情。 而这场闹剧中唯一枉死的可怜人,遗像被摆放在银行门口供路人祭奠几日后,也鲜少有人再提及。 后来吴邪才知道,那天他们被关的电梯早就存在隐患,中途坠落,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非常危险。 如果不是换班来的保安张小哥及时撬门救人,在救护车赶到之前说不定他们几条人命也都赔上了。 救人的英雄小张却十分低调,面对所有记者的采访,一律回以淡定凝视天花板的侧脸。为此网上还刮起一股“面瘫哥”的风潮。 这次病发却确实搅乱了吴邪的生活。 除了被三叔痛心疾首地耳提面命了一番,长达一周的失眠之后,他不得不回到那个一度令他痛恨的地方。 云顶疗养院是一家美国人投资的私人精神康复中心,坐落在市郊,没有大医院任何时候都闹哄哄的气氛。 “你好,吴邪。一段时间不见了,最近还养花吗?” 她是吴邪的主治医生阿宁,多年前吴邪第一次发病时就成为她众多病患之一了。 “宁医生你好。嗯,最近改养竹子了,好养活。” 阿宁站起来给吴邪倒了杯牛奶,笑着说:“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这个。” 吴邪腼腆地笑笑:“现在还是很喜欢。” 阿宁微笑着,打量着他,两眼下方有明显的阴影,神色里有粉饰不住的萎靡疲倦。她退到两步外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微笑道:“最近见过他吗?” 吴邪摇头:“没有,他很久没来了。”停顿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又开始失眠……” 吴邪目前的状态让阿宁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吴邪的情况更糟,整个人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消沉、抗拒,并且排斥一切来自外界的信息接触。 从时断时续的叙述中,阿宁大致了解了他近期的遭遇。 虽然倾听的都是他人内心深处巴不得藏起来的痛苦往事,但她还是不厚道地认为吴邪不失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这可能与他看待事物的奇怪切入点有关。 “宁医生,你信命吗?我的意思是,一个让你倍感熟悉的陌生人,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许是上辈子吧……那种感觉太怪了。” “这世上有个人在等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当那个人看着我的时候,这就是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我喜欢他的眼睛,非常喜欢。” 吴邪闭上眼以便在脑中更清晰地描摹回忆那双眼,静水流深,看着你的时候仿佛透过你在看着整个世界。 连他都诧异自己竟会记得如此清楚。 “明明是相当冷淡的眼神,但是被看着的感觉却……很温暖。”吴邪魔怔一样喃喃着,那双眼睛像幽灵一样在眼前晃。直到说出来了,声音被自己的耳朵听到,再去细细思量话中的意味,才倍觉贴切。 阿宁承认这三言两语的描绘成功勾起了她的兴趣,吴邪回忆时做梦一般的表情也很有意思,已然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内心世界中。 那一定是个多彩的世界。 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吴邪还在品味心底那份陌生新奇的感觉,四月的阳光和风都是暖的,大自然细微地萌动着,像人心里萌发的酥酥的痒。 能见过几次这样的安静美好,阿宁实在不忍打碎它。 为长时间的走神略有些羞赧地笑笑,带着一丝病人在医生面前特有的拘谨,吴邪领着阿宁开的药单与她作别。 他今天没有开车,公车的最后一排总是尤为摇晃颠簸,坐着谈不上舒适,看着手中装着安定的白瓶子,他认真地考虑着临走时阿宁给的建议—— “还记得他第一次造访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既来之,则安之。” “吴邪,是否想过也许你只是恐惧孤独?” “找个伴吧。” 春色在车窗外倒退,柳絮乱飞,吴邪打了个喷嚏。 杭城之春用一切溢美之词来堆砌不为过。暖风熏得游人醉,乱花渐欲迷人眼,等等的。走在这样的春色里,吴邪脑海中只剩下这些软绵绵的句子。不,不是走,是泡,浸泡。 泡日子是他新近发明的词语。这样一天一天地泡过去,他的人就浮在日子上面,像一块吸饱发胀的海绵。 服药后又能正常入睡,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张起灵的眼睛。不过梦里的眼光更让他看不懂,似乎不再那么平静,里头包含着令他费解的情绪。 吴邪抬手盖住眼睛,希望延续梦境。 他失败了,于是开始仔细回味那个眼神。是愤怒?失望?这些激烈的情绪似乎天生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双眼里。就像外国和尚说着四川话,总有种张冠李戴的荒谬感。 吴邪后来再去过张起灵工作的银行,不刻意的,只是办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去了。 不知是否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刻意,吴邪没再遇见过他。 “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暗中窥视。呃……小吴,你在听吗?” 面前充满疑问的脸将吴邪拉回现实。 “抱歉,我最近睡眠不太好,注意力不怎么集中。”吴邪揉揉睛明穴,十分歉意地对女孩笑笑。 音乐学院的舞蹈房很大,四面巨大的镜墙总让吴邪觉得时时刻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实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吴邪当然不可能是这里的学生。只是义工组织租用了音院几间教室,聚集起本身有着这样或那样心理问题的人群,互相坦诚,相互安慰。 偌大的舞蹈房中央围了一圈椅子,吴邪坐在其中之一上,因为镜子更显空旷的房间加重了他的被孤立感。 义工是个叫做秀秀的小姑娘,已经跑进跑出打了好几个电话。 吴邪转头看看身边那把空着的椅子,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有这预感的绝不只他一人,或许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有着近乎特异功能的敏感神经,只不过都保持着一点不开口的默契罢了。 秀秀终于沉默着走进来。 嗯,她平时都是跳着走路的,吴邪想。 走近了,他看到秀秀眼睛有点红。 “小陈没有扛过去。” 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转过去注视那把空椅子,臆测和坐实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在吴邪的生命观里,每个人都是一栋有寿命的小屋子。 大多数房子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里慢慢老化,最后自然坍塌消亡;有些则被外力提前摧毁掉,像是不可预测的车祸、不可抗拒的疾病。然而还有另外的一些,仿佛在建造的时候就偷工减料,本身不够牢固,腐化是从内部开始的,烂到某一天,即使没有外来的那一下重击,也会自行分崩离析。 缺席的小陈,选择跳楼这种最不美观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对于这场人生,他将永远地缺席下去。 本就略显沉闷的气氛更因这噩耗而加倍愁云惨雾起来。精神问题,抑郁,自残,自杀,他们都是再熟悉不过这些流程的,唏嘘感慨也不过一时,看得听得都很多了,保不齐哪天轮到自己。 “我想做爱。”这样奔放的语言,投入人群却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 说话的是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的女人。吴邪只知道她的癌症差不多已到晚期,乳腺癌,切除单侧乳房后却被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多处脏器。她整个人病态的瘦弱,细瘦的四肢仿佛一撅就断。 她说她已受病痛折磨十年,十年间没有任何伴侣。她的手臂上自残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惟独杀不死她自己心中生出的病毒。 然而此时此刻,放浪不羁的愿望居然也可以卑微得很凄楚。 其实无论她说出什么,吴邪都不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有些同情。小陈的死到底还是触动了他们,只要想着不知道哪一天也许就轮到其余人看着自己的空位子,勉强寄托一些浅薄的追思。 噢,去他妈的面子吧,去他妈的尊严。 3. 银行抢劫事件的余波接踵而至。 由于凶手当时的精神状况被法院裁定为无法自控,作为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死者家属从他们身上讨不到赔偿。而死者生前工作的银行,除了拿出几万抚恤金聊表安慰之外,也再无其他说法。 某一方的胡作非为或者不作为,这世上的矛盾都是这样被激化的。 吴邪叼着蘸了醋的生煎,像个老头子一样随手翻阅早报,在看及民生版头条的大幅彩照时啪——掉回碗里,溅起几滴醋,变成报纸上几个赭色的圆点。 尽管照片里的人只露了半个脸,可就这样那半张脸上还全是血,他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 匆匆扫一眼全篇大意,无非是痛丧亲人的家属上门讨说法,银行方面始终保持推诿的态度迟迟不给答复。这家人也是够豁得出去,当场就抄家伙,原本深得公众同情的受害方领衔主演抢银行第二季。 然而无数的小说和影视剧都告诉我们,大多数反派的存在是为了衬托英雄形象之高大伟岸。 再度细审照片里模糊不清的人脸,保安小张眼帘低垂并没有直视镜头,鲜血流经他的眉弓,分散成几道在脸上蜿蜒。 光看看都脑仁疼,吴邪嘴里发着意义不明的嘶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也不知是叫铁棍敲了还是板砖拍了,这一脸血,头是得多硬。 从面瘫哥到流血哥,小张再一次成为杭城人们时下茶余饭后的最热门谈资。 要打听一个公众人物的下落并不是一件难事,所以吴邪没有费多少脑筋就站在了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咨询台。 病房在三楼,吴邪拾级而上的时候能够分明感觉到肾上腺素在飙升,几乎要冲破大脑。 脚下的台阶变作红色的跑道,而他在起跑线的后方摆出预备的姿势,左脚右臂在前,微微躬身。比起长跑来他的短跑成绩总是糟糕得让人诧异,曾经给他学生时代留下过不小的阴影。跑得不好,于是加倍在意,刻意计算过理想状态手臂的摆幅和双腿交替的频率,前倾的角度和听到发令后的反应时间。 然而很多事情越是去在意,越是弄得更糟。 此时吴邪的心情无限接近那个时候,等待审判一样的发令枪响起前的心情,那么焦灼。 到370门外时里面正好有人出来,吴邪受到惊吓般飞快地往走廊靠墙的长椅上一坐,低头佯装翻看短信,直到几条腿从眼皮下前后走过。他合过手机在大腿上擦了擦屏幕上的汗迹,才敢抬起头来。 病房里没几个人,一眼就看到靠窗的床位上闭目养神的男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跟吴邪想象中的病美人造型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为了方便缝合张起灵的头发被剃得很短。 吴邪瞬间想到圆寸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看着张起灵饱满光洁的额头,由于闭着更显狭长的双目,五官实在无可挑剔,头部伤口合着的白纱布就是唯一的败笔。 床上的人没有醒来的迹象,门外的人没有推门而入的迹象。他们似乎都不受周遭来往人流的干扰,这地方仿佛就是世界上唯一静止的角落。 吴邪定定地看了一会,不知道具体是多久。 落日余晖在张起灵半边脸上投下树的阴影,他像是感知到什么般缓缓睁眼,望着门口,眼神清明得并不像一个刚睡醒的人,从里面看不到一丝惺忪的睡意。 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小张啊,这是我女儿熬的大骨汤,给你盛了一碗,趁热喝啊。” 对床的李阿姨是名小学校工,打扫卫生时不慎跌断腿住了院。 张起灵点点头,说:“谢谢。” “对了,你家里人下午来过了?这包裹怎么搁外面凳子上,我看写的你名字。” 张起灵心中顿生出几分诧异来。 纸盒外面果然粘了张便签,上书瘦金体的张起灵三个字。 打开盒子,里面是块三角形的蛋糕。 蛋糕本是吴邪买给自己的,他对这些甜兮兮的东西抱有一种近乎怪异的执着。 留下蛋糕的行为完全出于一时的突发奇想,回过头细想起来,却像拿自己隐秘的某一部分公开与人共享,吴邪竟有些不好意思。 张起灵不吃甜食,只随口舔掉了不小心沾到手指上的一点。 倒不是预想中甜到发腻的味道,带着一点发酵乳制品的酸味。 第二天差不多的时候,张起灵收到了第二个装着馨甜香味的小盒子。 他只揭下写有他名字的纸条,转手把盒子递给同房的病孩子小明。 吴邪近来热衷于一项行为艺术,他把这种不记名的馈赠看作是某种精神层面的交流。 阿宁鼓励他多与人交流,不是做生意时的舌灿莲花,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现在吴邪每天探病的流程是:先在张起灵病房外的长椅上待一会儿,这段时间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想,像一个静物生来就在那里。这种行为的放松感甚至超过了精神互助小组所带给他的。 直到待够了,或是店里有事,他才留下精挑细选的符合他口味的礼物离开医院。如不是医院每天人来人往,无人注意这一小小角落,说不定早有人拿他当精神病抓起来。 没想过走进病房去堂堂正正打个招呼吗?吴邪当然想过,但比起渴望与人接触,他似乎更害怕与他人过近的距离。 但凡烘焙房出售的甜点品种,每日一换都不带重样的。总之小明这些天大概是把未来一年的糖分都提前吃光了,可怜的小明,收获了蛀牙和脂肪。 张起灵则收获了一沓便签纸,每张上面都写着他的名字。 同一种字体由不同的人来写感觉上也有细微的差别,一般来说瘦金书笔触尖削尾勾锐利。而这个人的字,顿脚处却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潇洒,倒也自成一格,别具风流。这个人习惯将捺脚略略拖长,都说字如其人,心思敏感,性格优柔——张起灵在心里给这素未谋面的人贴上两个标签。 他想了想,把便签折了两折,压在枕头下。 吴邪认真地看着餐牌。 他对甜食的口味向来接受度超高,好兄弟老痒从来对他这爱好嗤之以鼻,曾经强烈地谴责他:“我看哪天出来个屎味的你八成也能吃得这么欢。” “你他妈能不恶心么,不过要真有巧克力味的屎我也不介意尝尝,别告诉我那是什么就行。” “操……”老痒两眼一翻,倒先被他整吐了。 见他进来,两个女店员窃窃地嬉笑了半天。 “小秦,喏,你家清新脱俗的小郎君又来了。”秦海婷瞪了她一眼,红着脸转过来。 女孩说得并不小声吴邪自然是听见了的,本来他见了妹子就比较不着调,闹了个大红脸不说,钱夹里的票子也跟他作对似的几次没抽出来。 这边秦海婷反倒显得大方些,已经打好包候着他了。吴邪抽出张一百的递过去,秦海婷手指在收银机上噼里啪啦摁一通。 秦海婷问:“有一块吗?” 吴邪说:“我找找啊。” 吴邪翻了钱夹再翻口袋,“有了有了!”手上没抓稳几个钢镚落了满地,叮呤当啷乱蹦。 柜台里面又传出噗嗤一声,他在外面捡了半天,尴尬地牵牵嘴角,递过去一块钱。 好不容易从面包房逃出来,吴邪居然觉得医院更让他自在些。 来之前他已想好了,昨晚睡得有点少,可以先小睡半个钟,醒来再完成他每日例行的长凳思考,思考些什么内容不重要,人生呀未来呀,总之脑子里有点什么想的就行。 经过这些天,他很确信张起灵根本不会产生正常人的“跑出来看看这个骚扰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种念头。 有几次吴邪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张起灵也总是闭着眼在小憩。唯一一次他看张起灵醒着,也是扭着头在看窗子外面,半天都没动过窝。 反正不管是醒是睡,都跟入定似的,眼里空无一物。 吴邪在这儿东想西想,那边病房里居然传出呯呯怦怦好大一阵动静,夹杂着几句男人粗野的叫骂。 他连忙跑到门口也不顾暴露身份就往里看,却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的三叔居然在病房里和张起灵打架?居然是那个仿佛对什么事都没兴趣,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反应的闷油瓶? 说是打架,但见招拆招,其实谁也没实实在在打中对方。 吴邪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张起灵越过吴三省,拉起他就走。 怎么回事?难道是认出他了? 吴邪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去哪?” 还是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吴邪曾无数次在它们闭着的时候在脑海中描摹它们睁开时的样子,无数次在它们望着窗外的时候幻想它们转过来凝视他的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 “带我回家。”张起灵这样对他说。 4. “十七床病人室颤!快叫医生!”走廊里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夹杂着推车车轮飞快滚过地面的声响,扯裂张起灵的面容。 吴邪还维持着入睡前的坐姿,一时间他分不清他的心跳和那十七床周围唧唧乱叫的仪器哪个更紊乱一些。 是梦。 就连躺在自家床上他都没这么快入睡过,这会儿靠在硬不拉几的长条板凳上,时不时有人来回经过的情况下,居然不消两分钟就着了,还做了一个毫无逻辑可循的梦。 梦里的时间似乎很长,但也许现实里他只睡着了两分钟。 吴邪使劲拍了两下脸,想起今天的字条还没写,手往裤袋里摸去,摸完左边再摸右边。 没了,不在。可能是刚才翻找零钱时掉在店里了。 吴邪想着该用什么来代笔,或是干脆问护士台借一支来用,还在犹豫的片刻,旁边就递过来一支笔,恰好同他丢的那支同样的款式。 视线顺着递笔的手一路向上,看清那张脸,吴邪的心疯了一样狂跳起来。 他努力想摆一个轻松熟稔的微笑,却体会到什么叫表情肌完全脱控的感觉,只希望此刻他的面部表情不至于太狰狞。 吴邪的视线那一端,长凳的另一头,前一刻还在梦境里对他说着带我回家的人,正用与那时雷同的眼神将他捕获。 而他们之间的长凳上,鹅黄色的小纸盒还在它原来的位置,粘在上面的原本空白便签已被人率先写上了字。 ——谢谢 “不,别客气……”尽管吴邪并不很清楚张起灵谢的究竟是他的食物,还是他的笔。 “其实该道谢的是我,谢谢那天你救了我。我叫吴邪。” 张起灵听了他的名字若有所思,咀嚼般地重复了一遍:“吴邪。” 吴邪心头一震,熟悉的感觉像有把重锤击打在他的心头。 “吴邪……吴邪……” 这次又是谁的声音? “快醒醒,老吴!” 吴邪第二次惊醒。 原来不过又是一个梦。梦中梦的感觉很差,总让人难分清现实和虚幻。 吴邪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有痛感,这回是真醒了。 满头虚汗意识还很混沌,吴邪看清自己还在370门外的长凳上,眼前与他对视的却不是张起灵。凑近的一张大脸,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盯着他,眼里全是焦急。 “老痒?” “你怎、怎么睡、睡这儿?”老痒奇怪地望着他,刚才他急赤白脸喊了老半天吴邪都没醒的意思,害他差点叫医生来了。 吴邪说:“啊,不小心睡着了。我来看个朋友,这就走了。” 吴邪想起他的蛋糕,手在口袋外面略作徘徊,有些小心翼翼地探进去。摸到笔在,让他稍微舒一口气。 方才一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怕什么,总觉得若是现实与梦境不谋而合,是某种极为可怕的征兆。 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梦里? 吴邪一个激灵,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可怕了。 老天却还打算同他再开个玩笑。 解子扬看着吴邪的脸唰地白了下去,手里轻如鸿毛的纸片似乎变成了世上最骇人的东西。 吴邪盯着本该空白的便签纸,上面已经写过字。一句谢谢,就连每一个笔划的转折看起来都和梦里的如出一辙。 第二个梦真的是梦吗?那么为何梦中的东西又确确实实出现在眼前。 时间没有久到他忘记这种记忆混乱的感觉,吴邪心头无限发凉,像曾经无数次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那个时候他内心的绝望和此时一模一样。 “是他?”老痒仿佛早就洞悉了吴邪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将他脑中的句子翻译出来。 吴邪失魂般地盯着面前雪白墙壁,把适才的梦中梦巨细靡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认到他那番自我介绍,自己说的的确是吴邪没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不管怎样,便签上的留字总是不假,吴邪觉得是时候该见一见。 这么多天来吴邪第一次走进370病房的门,却被告知张起灵已经出院了。 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吴邪想,纸条上的话,也许就是最后留给他这个陌生馈赠人的答谢。 吴邪不再每日打卡上班似的上医院了,与此同时他又开始轻度失眠。 在被心中日渐积攒的怀疑慢慢熬疯之前,他想自己是否应该主动做些什么。 当吴邪又一次站在那家银行营业大厅,等来的只不过是更让他焦虑的结果而已。 保安小张去哪里了?不知道啊,本来就是临时工,这会找着稳定工作跳槽了吧。 张起灵就像是一场清秋大梦,来时和去时都无迹可循。 吴邪不知道这种有如退潮般的失落究竟从何而来。 伴随着那天老痒的出现,吴邪知道自己的情况又不好了。 因为老痒并不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 或者说他曾经真正地存在过,只是已经死了很多年。 解子扬是吴邪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直到出事之前吴邪也无法相信老痒会杀人,而且亲手杀死的还是被吴邪称作漂亮阿姨的解妈妈。 事后他才知道老痒的家族有遗传精神病史,他本人到后来已经是个相当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偏执和妄想,坚信这个世界的自己并非真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物质化”的产物。 床单被血浸透,地板上墙壁上也有飞溅上去的血点。床上躺着断了气的妇人,背靠着床瘫坐在地的少年瞪着空茫的双眼,一屋子的死气。 吴邪自己也时常出现幻觉,他想老痒弑母的那一刻一定正处于某种异常可怕的幻觉之中。 考虑到老痒的精神状况和年龄问题,法律给予的最终判决是终身监禁。 吴邪去监狱探望他,再见面时他却要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老吴,其实那个时侯我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们都说我有病,看我的眼神都像看鬼。”说到这里,老痒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别说他们,就连我妈有时候看我……怎么说,恐惧?是恐惧吧。我都不说,其实真他妈伤人。” “他们总有一天会抓走我的,我知道。可我不能留下我妈一个。” 吴邪只是沉默地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胸口酸胀无比,像被人塞进一团泡水的破布,胀得难受,水分想要从眼底流出来。 “你说,我为什么生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身罩囚服的老痒瘦了许多,面颊凹陷,望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无助。 人们不会去质问一个癌症病人为什么你的癌细胞会病变会扩散,可是当一个人的内心病变了坏死了,却极少能获得他人真正的理解。 正如当初吴邪被幽闭症所带来的、无尽的黑暗内心的恐惧折磨时,所期望的只是一只手,一个拥抱,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每每得到的却是“为什么心理不健康”这样的疑问。 从前吴邪也许还会争取做出科学的解释,直到他慢慢明白那些人也并非真正出自关心。 为什么会得病? “我真的不知道。”吴邪轻声说。 说穿了其实他们一样无力,一样茫然。 当天下午,老痒踹开车间的门跳下去,死了。 听闻噩耗,吴邪其实并没有多震惊。 吴邪驱车前往山郊,把老痒常戴的耳钉同骨灰一起撒在了山里。他站在山顶吹着风,心里总有种感觉,老痒好像并没有离开。 回到家睡了一觉,浑浑噩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吴邪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之人。那是他的发小,那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听到自己说: “老吴。” 文艺青年喜欢说一个人的肉体死去了但精神永驻,只有吴邪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不负责任。 他知道老痒还在,就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 吴邪和解子扬就像小时候乱穿裤子那样共用一个身体,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却约好似的不会同时出现。他们相安无事,与人无害。 然而这都不是能够被人接受的理由,吴邪知道的,所以他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结果是,他变得更孤僻了。 直到有一天纸兜不住火了,真相败露带来的后果对吴邪来说不啻于一场空前的灾难。 “离他远点,有精神病的。” “不会吧,会不会突然发疯啊?” “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得了人格分裂……” “吴邪同学,当务之急是先把病看好,学业什么的先不要放在心上。” 吴邪被送进云顶疗养院。 他所表现出的配合态度不同于其他的新病人,配合接受检查,护士拿来药就吃,只是不怎么说话,很少笑。 阿宁很快发现吴邪的主体人格和后继人格都不具有攻击性,是两个很和平的小朋友,危险系数很低。他们之间当然也存在差别,最浅显的比如吴邪喜欢牛奶和甜食,另一重人格却很讨厌这些。 在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感之后,阿宁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展开更进一步的治疗了。 “你好吴邪,我想和你的朋友谈谈,你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她无法忘记当她说完这句话时吴邪的那个眼神,同时充满着祈求和绝望两种矛盾的色彩,竟让她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中的希望之光终于还是一点点暗下去,他的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拔掉了气门芯,无奈点头。 病房过于安静。他们都在等待。 “我叫解子扬,我是吴邪的朋友。” 说话的吴邪眼神与刚才判若两人,说话时,吊着一边的嘴角在笑。 5. 人格分离是种很神奇的现象,明明还是那副皮囊,可是切换为不同人格时就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神态举止,看起来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像是演员,或许这些病人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家,当一个人投入另一个身份到已全然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这样的表演怎么称不上是登峰造极。阿宁的病人中甚至就有这样的演艺界人士,走火入魔,沉溺在他人的故事无法抽离出来。 那么虚幻那么美,太危险。 阿宁知道解子扬这个名字是从新闻里,精神病少年犯杀害生母,每一条都够得上头版头条一时轰动了。然而她却发现,并不像新闻里妖魔化的穷凶极恶,虽然脾气不如吴邪温顺,但这个“解子扬”表现出的坦率真性情,让人感觉到他不是坏人。 最重要的,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关心吴邪。确定了这一点,阿宁就有了赢的筹码。 对于这类多重人格的病人,强行矫正也许会起到难以预计的反作用,引起患者的强烈抵触,激化人格冲突,甚至可能导致后继人格吞噬主体人格的悲剧结果。对于医生来说,引导后继人格自动消亡,永远是第一治疗方案。 “解子扬,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说完这句,阿宁看到他的眼神亮了一下。她心中已有打算,继续说道:“别人无法理解你的想法,却一再地否定你。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很难受,这些我都知道。” 他不说话,阿宁知道他正在思考。 “其实你很清楚,你已经不在了,不是吗?”阿宁不动声色地,抛出重磅炸弹。 “是时候让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吗?” 医生的语调是缓和甚至柔情的,但却直指人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点。她能从“解子扬”脸上看到他内心饱受煎熬的痛苦,这席话每个字都刺进他的心里,带给他尖锐的疼痛。 “宁医生……”嗓音有些喑哑,能听出里面遏制不住的微颤。 阿宁顿感泄气,“解子扬”是不会这样叫她的。狡黠油滑的“解子扬”第一次见面就叫她美女,会规规矩矩喊她医生的,只有吴邪。 关键时刻,吴邪的主人格跳出来收回了身体的支配权。这个极其类似于保护的举动,简直就像是吴邪举起手臂挡在老痒前面。 阿宁很想知道吴邪的真实想法:“你在保护他?你不希望他消失?” 吴邪抬起脸,眼窝下面有很深的暗痕。经过这段时间,他们都很疲惫了。 吴邪说:“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几个月的相处,她深知吴邪的内心善良平和,有时过于敏感。阿宁敏锐地察觉到,吴邪对老痒的死心存愧疚,也许正是他始终无法释怀的症结所在。 自那次失败的谈话以来,吴邪的本体好像越来越懒,每天出现的时间很短,身体大部分时候由第二人格支配着。更可怕的是,后续几次短暂谈话中阿宁发现,吴邪的主体人格正呈现日渐衰弱的态势,看起来他似乎是抱着一种自我献祭的想法,想要借由“吴邪”的消亡,换取“解子扬”的存活。 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自杀行为,当某天主人格永远陷入沉睡,第二人格主导时,等于作为“吴邪”的自我被他杀死了。 情况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 阿宁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卑鄙,在她看来这个“解子扬”本质上是个不错的孩子,生前虽然走了弯路,但不曾存心加害任何人,并且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吴邪。 他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她所做的无疑是让他在吴邪的意识中再“死”一次。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错还是对。 阿宁平静地说:“吴邪让我代为转达给你,他说对不起。” 吴邪的脸上表现出老痒式的诧异。 “作为朋友,他觉得自己没有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一直以来他为此感到自责。” 随着她的话语,她看到“解子扬”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悲伤。 太卑鄙了——阿宁心中默念着,有一丝颤抖,但还是选择把话说了出来。 “所以他想要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你,每天看日升日落,品尝美食,和亲人分享喜悦,哭和笑的权利……继续活在这个世界的机会。” 如她所愿,“解子扬”流下了眼泪。而躲在这具身体某个角落里的吴邪,此时此刻也许也在哭泣吧。 其实这些都不是老痒的愿望。 他的愿望,已经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 只是这样的现实无论对吴邪还是老痒,都太过残酷。 “美女,替我告诉老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老痒抹了把眼泪鼻涕,招牌式歪嘴一笑,“好兄弟,一辈子。” “一定会。”阿宁眼圈通红,哽咽无语。 那天之后老痒再也没有出现过。 次日吴邪醒来,一整天都表现得相当平静。他只是更沉默了,时常呆坐着看窗外,眼中常含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苍凉。 阿宁有时觉得促成他分裂的原因,除了愧疚之外,也许只是因为害怕寂寞。 少了老痒的陪伴,吴邪是否会更加孤单。 其实从银行事件后吴邪的首次复诊开始,阿宁就隐约有种预感。 所以当吴邪因为老痒的再度出现而找到她要求住院时,她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 事实上吴邪和他的第二人格老痒堪称分裂症史上主次人格关系的优良典范,完全不像其他病人人格之间你争我夺不可开交,比起两个人格,他们更像是共居同一身体的两个朋友,聊天解闷一起发牢骚,聊遣寂寞。 阿宁走进病房,吴邪转过来咧嘴笑:“宁医生,老痒那家伙惦记着好久没见你了。” 二十六岁的吴邪已不是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病服的阴郁少年。经过这些年,对发生在身上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也学会慢慢接受。 “我怕他又要来了。”吴邪收敛笑意,眉宇间透着隐忧,“齐羽,好像回来了。” 阵风刮过,呼地卷起桌上几张白纸。 齐羽,是十年前老痒人格消亡后吴邪身上出现的新人格。 那段时日吴邪的意志非常消沉,自我意识低到极值,像个冬眠的动物一样整日整日不动窝,也不与人交流。 直到某天疗养院实验室发生爆炸,引起大火,疏散病人时阿宁看到吴邪懒洋洋地靠在走廊墙上。 他在弹烟灰。 由于长期食欲不振,不合身的病号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落落,光脚穿着毛绒拖鞋。从他的表情中找不到一丝惊慌失措,悠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察觉到阿宁的视线,他正过脸去,对她露出一个笑。 那种笑容,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此时站在那里的不是解子扬,更不是吴邪,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大楼里警报还在扯着嗓子鸣叫,狂躁的病人大哭大闹,匆匆奔逃的人撞翻的器材哗啦啦落地,一片混乱的走廊里他们两个对峙着,谁也没有动。 “是你干的?” “是我。” “你是谁?” “齐羽。” 分裂症病人每个人格的生成都有它独特的因素,如果老痒的出现是源于吴邪的内疚和孤独,那么这个齐羽大概算得上是吴邪人性中所有恶的凝集体。典型的破坏性人格,最容易发展成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高危分子。 齐羽和吴邪具有截然相反的性格,像火和水,像黑和白,像世界上你能找到的任何事物的两个极端。 齐羽在疗养院期间做过的坏事不胜枚举,摧毁电路,破坏防火系统,偷实验室里的化学试剂制造炸弹,几乎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花样。甚至有次偷了一辆车逃跑,被人追回的时候脚底踩满了玻璃渣还在拼命往前跑,疯了一样边跑边笑。他是十足的小恶魔,得逞之后,就用湿漉漉的无辜眼神看着你,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一点吴邪的影子。 而从齐羽出现开始,吴邪似乎就此陷入了沉睡。 阿宁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唤醒他的主人格,但他就像被囚禁在意识最深处的牢笼里,不得解脱。 努力过了,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对这样的结果只能惋惜。 某种意义上吴邪已经死了,现在这副皮囊里装的只不过是另一个灵魂。 之后的某天夜里吴邪——或者说齐羽,被一队军衔颇高的军人带走。 等多年后再次相见,已是吴邪奇迹般归来,齐羽不知所踪的结局。中间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 后来的诊疗中阿宁听吴邪谈起过意识受齐羽主控的那段往事,听话中的意思,似乎他的意识始终承认齐羽的存在,然而很多时候明知道身体被控制着,却毫无办法。 “我了解这种感觉,丧失理智,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虽然每回老痒醒着的时候我也在睡,但我的感觉是安全的。齐羽的话,不一样,更像是……掠夺。” 阿宁感到奇怪,早年的多次接触,她发现齐羽应该是根本意识不到吴邪的存在,因此也不存在恶意吞噬主体人格的可能性。至于吴邪所说的“被夺取感”,也可能是齐羽人格本身太过强势造成的。 “如果真是齐羽那倒是件麻烦事,但有一点你不用担心,他并不知道你和老痒的存在。” 阿宁走后,吴邪拿出笔记开始记录。 因为精神上有些异于常人,吴邪对于自己的生活有种随时可能失控的焦虑,已经养成习惯记录下每天发生的重要事件。 2012年7月6号 一连串事情开始微妙地展开,像一张正在收拢的巨网。 我暂时还不能参透其中的关键,但是可以肯定,这些事与那闷油瓶有莫大的关系。 盖上笔盖,夹好书签,拿来充当书签的正是那天张起灵留给他的字条。 吴邪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病房里,张起灵被注射了镇静剂正在沉睡。 6. 张起灵是在走道里碰到吴邪的。 他认得这个人,在自己受伤住院期间每天都来却从不露面的人,他那里甚至还保存着每一张留有他笔迹的字条。 老痒端着水杯晃荡晃荡,越过张起灵时瞟了他一眼。 这人……眼神淡归淡,里面却透露出一种狠,是杀过人见过血的那种狠,只有同样杀过人见过血的老痒才能闻出来。 老痒走到窗边,摸出颗烟来抽,背后那两道视线没来由让他觉得有点冷,尖刀似的。 这个人,应该是认识我的吧?说不定从他身上可以找回记忆。抱着这种想法的张起灵,本打算从云顶出院后就去找吴邪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然而这个人现在看自己的眼神又是全然的陌生。是隐藏太深演技太好?还是短短几天内他也失忆了? 老痒可不好受,整个人犹如芒刺在背,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视线能产生这么大的压迫感。 他暗暗嘁了声,好不容易趁老吴睡着他才溜号出来透口气,怎么偏偏遇上这么个让人不爽的家伙。 老痒和吴邪不一样,向来行动比思想快,那手烟还没掐灭就冲张起灵削过去了。 其实也就是出手吓吓他没准备真怎么着,没想到这黑面神下手比他脸还黑,老痒都没看清那厮究竟怎么出的手,手腕就一痛差点一嗓子嚎出来,烟头落地迸了几颗火星,紧接着手臂让他扭到背后整个人直接原地转半圈。 于是老痒跟张烙饼似的,前面贴着墙,后面被那厮顶着,什么叫进退维谷。老痒心说坏了,再怎么说这皮相都是老吴的,回头可别给他搞一半身不遂啊。这男的一看就是硬点子,他现在要有施瓦辛格的身体说不定能打赢,就老吴这俩缺乏锻炼的小胳膊小腿儿,还是趁早地歇了吧。 古人诚不我欺,三十六计走为上果然乃亘古不变之真理。 张起灵也没使多少力,钳制下的身体起先还挣吧几下,突然毫无预兆一下就软了。 他松开钳制的手腕,那人直往地下坠,他便只好再伸手去架住。 吴邪跟面粉袋似的挂他身上,张起灵当他昏过去了,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是准备先弄进病房里再说。 被人这样移动还不醒,要不是真休克那就是死猪了。吴邪两眼各翕开一条缝,起初还迷迷瞪瞪的,只觉得被人抱着,待到看清抱着他那人的脸,两眼直接瞪成了铜铃,嘴里还喃喃有声。 “妈的,老子又做梦了……” 张起灵见他醒了,也不撒手,扣在吴邪腰上的手加了几分力,眼刀凌厉,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吴邪简直欲哭无泪,连腰上的痒痒肉被人掐着都没顾得上痒。难道这梦还能做的跟连续剧似的?难道这梦里的张起灵与时俱进地发现他是个神经病这会找他兴师问罪来了? “我我我是吴邪啊!”靠,老痒的结巴怎么还会传染。 “吴邪……” 纵然张起灵搜遍大脑,也没有找到和这个名字相匹配的任何信息。 吴邪不大自在地扭动两下,“这位小哥,打个商量呗,能不能麻烦您先高抬一下贵手……” 张起灵又看了他两眼,松了手把他在地上放稳,手虽松开了,视线依然将他牢牢锁住,继续逼问:“那时候为什么每天都来?” 吴邪不知道他看没看出自己脸上的窘迫。 为什么?为了看你一眼?要闷油瓶是个大姑娘那他充其量也就落一心怀不轨,现在俩大小伙子这事儿怎么算?变态至极?搞不好张起灵把他当偷窥狂,从此划清界线。 忽然一想不对啊,这不是在做梦么,那么顶真干嘛!茅塞顿开的吴邪还没等得及开口,张起灵面色一沉,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扑倒在地。 操!会疼!不是做梦! 应着他们倒地时吴邪脊背撞地发出的声响,咻咻两发子弹堪堪贴着耳朵打在地上。几乎是条件反射,张起灵就着这姿势抱着他滚到贴墙的死角。 自始至终吴邪处在一片懵懂之中,他活了二十六个年头,虽说个人精神状况堪忧,却是货真价实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今天以前他还以为枪战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虚假的电影里面。 花了些时间消化刚刚遭遇枪袭这件事,意识慢慢回笼,吴邪两手绕到张起灵背后不太确定地来回摸了摸。 还好。 “没受伤。” 吴邪放下心对他一笑,低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挪开,贴着墙根警觉地察看四周的情况。 安保人员和警察陆续赶到,确认安全后吴邪才在张起灵的示意下走回案发的第一现场。 张起灵走到窗边,玻璃已不再完整,留下两枚放射状圆形弹孔。他在窗前看了片刻又走到吴邪身边,蹲下身察看地上留下的弹痕。 吴邪不是二傻子,刚才张起灵面临危险所展现出的反应能力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凭他这种身手怎么可能是单纯的银行小保安?这次枪击事件恰恰说明他的背景不简单。吴邪管不住思绪飞驰,难道小哥是黑社会的叛逃杀手?或是专门窃取国家机密的江洋大盗? 在大脑被各种脑补的场景撑爆之前,吴邪决定试探一下,“小哥,你的仇家出手挺狠的。” 闻言张起灵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2012年7月7号 闷油瓶居然也在疗养院!闷油瓶居然就住在隔壁!我居然忘了问他生什么病!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他好像被仇家寻仇,很有内幕很复杂的样子。 也许明天可以一起问问他? 吴邪咬着笔杆,想来想去,还是把最后一句划掉了。 睡到半夜,吴邪感到有些热,身上出了层薄汗,于是蹬了被子准备将空调调低些,冷不防瞥见床前一个人影,顿时吓得灵魂出窍。 他心如鼓擂,强自定睛去看,窗帘隐隐透进月光,照得屋里混混沌沌,看什么都只有一层模糊的轮廓,但那摆明是个人影不会错。 此时此刻吴邪哪里敢动,僵在床上连气都不敢喘。 是人是鬼就不讨论了,姑且看作是个人,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的目的,贸然惊动那尊大佛又会带来什么后果。 装睡其实前后也就半分钟,在吴邪的时间表里估计比半个世纪还漫长。 这种等待最是煎熬。吴邪冷汗以串计算,心中暗骂要杀要剐敢不敢给个痛快。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终于他憋不住了,死就死了大家来个鱼死网破也好过继续这样熬大鹰,正准备暴喝一声揭竿而起,谁知那岿然不动的黑影行动起来竟比他迅猛一百倍,未及出口的暴喝尽数化为那人掌中的呜呜声。 一只凉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吴邪抬腿踢他腰际,那人竟像猫头鹰具有夜视功能似的,在一片混沌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意图,并且先一步用膝盖将吴邪的腿抵在了床上。 那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像个标本似的牢牢钉在床上,看着凌驾上方的黑影,吴邪脑中飞速掠过各路武打片里主角被反派压制住时使出的各种反败为胜的奇招,再一次证明电影里都是骗人的。 黑影伏下来的时候,吴邪幻想着明天护工推开门来看见他横尸病床的样子。 “是我。”经过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耳畔一直传到神经中枢,吴邪猛地睁大双眼。 哪怕只有两个字,这个声音,几个小时前还同他对话过,是绝不会认错的。 这孙子! 认出是张起灵,吴邪恶向胆边生,想骂几句以逞口舌之快奈何口舌现在还都受制于他人之手。 他意义不明地呜了几声,张起灵将手稍稍抬起松开些,吴邪得了新鲜空气立刻贪婪地吸上两大口。 趁着他还在感叹空气的重要性,张起灵继续凑在他耳边悄声低语:“我怕今晚还会有人对你下手,所以过来看看。” “我?”这倒着实出乎吴邪意料,“不是你的仇家吗?” 他看到黑影脑袋动了动,应该是在摇头。 张起灵其实看弹痕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不是他及时将吴邪扑倒,那么根据那发子弹从窗户射入的角度,击中的应该是吴邪。 刚才在走廊上他有所顾忌没有直说,那两发子弹摆明了是冲着吴邪来的。 吴邪听了一时未免难以接受,实在想不出他平时干了什么能惹动哪位这么大手笔的仇家。但闷油瓶说的他不会不信,小哥救了他两次,现在更是连觉都不睡特地过来保护他。 张起灵说:“你最好不要继续住在这里,这里不安全。” 吴邪说:“就算要走,也得等天亮吧。” 黑影又点头。 吴邪本来就是热醒的,刚才一番折腾出了一身汗也没觉得,这时候静下来,才觉着和张起灵两个人这么挤在一起实在太热了。他的脸很可能正泛着可疑的红色,所幸房间里没什么光源黑漆漆的应该看不出。吴邪觉得他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滋汗,他刻意偏过头,不希望过热的呼吸喷到张起灵脸上被他察觉。 仿佛觉察到他的尴尬,张起灵起身坐在床沿。 “你睡,我看着。” 有一瞬间吴邪心里某一部分变得很软,这种感觉,就像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将要吃第一口之前的感觉,充实而充满希望。 “小哥。”他喊了一声,看见床边的黑影动了动,应该是侧过头正看着他。 “谢谢你。” 7. 一夜无梦。 夏季日长夜短,刚过六点外面已经全亮了。吴邪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想起什么,拗起脖子看了一圈房间。 闷油瓶不在。 昨夜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疑点太多了,而张起灵本人就是最大的谜团,自己被仇杀一事也全没理出个头绪。不过他在人际网中所能想到的跟这种事最搭边的,只有一个人——他的三叔,吴三省。 这时候门适时地被敲响,几位身穿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 “你好,我们想再向您了解一下昨晚这里发生的枪击案经过。” 吴邪点点头,大致讲了一遍。他一边说,旁边的小警察不停地低头记录。 突然间一股怪异的感觉缠绕心头,吴邪皱眉,左思右想又想不出个具体。 民警说:“好的,感谢配合,还要请你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名。” 小警察走上前,将一个本子递给他,还没等他看清纸上写的内容,只觉肩上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痛,紧接着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再次悠悠醒转,吴邪看到天花板在移动。 晃晃脑袋醒醒神,哪里是什么天花板,自己正被人扛着走,视野里不断移动着的是脚下的路面。 昏迷前最后的情境再现,这是青天白日的强抢社会主义大好青年啊! 吴邪脑筋转了转,决定从现在扛着他这位绿林好汉入手。 “这位大哥,咱打个商量怎么样?小弟卡上还有小三十万的活络钱,立等可取,不如你现在跟我去取了钱,当然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就是个零头而已,等我到了家,自然有重金奉上,你看怎么样?”一番话动之以财晓之以理,态度诚恳有理有据,吴邪自己都被说动了,可这位歹徒大哥当真是油水不进。 吴邪有点慌,天晓得这人扛麻袋似的要把他扛去哪里,搞不好人一运到就来个就地正法,那不冤死了。 既然怀柔失败,唯有强攻,吴邪一反乖巧之态,挣扎起来。 怎么说吴邪也是标配一米八大男人一个,扛着本来就不算轻松,这会他又不配合地两腿乱蹬。那歹徒倒也省力气,见他还挺精神的,直接把人往地上一丢。 吴邪看清那人的脸,失声喊道:“小哥!?” 张起灵没搭腔,吴邪却发誓他从那张万年扑克脸上看出一闪而过的笑意。想到刚才还在他面前奴颜媚骨地说了那么多废话,丢人丢大发了。 嗷!让我死了吧! 张起灵说:“你被人电晕了。” 吴邪这才回忆起晕迷前肩上那一下麻痛,继而想起那几个警察问话时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原来如此,他被几个冒牌货坑了。照理发生枪击案,不管有没有死伤,警方都应该是第一时间到场的,再怎样也不会隔天大早再来找他这个目击证人“了解情况”。 想到此处不免有些懊丧,他这双会看古董的火眼金睛,居然在几个西贝货身上大意失荆州了。 其实那几人鬼鬼祟祟将吴邪偷运出病房时张起灵就注意到了,便一直尾随其后。 他们从疗养院偏门出,驱车到某路段就停了,为首的男人下车打电话应该是在联系同伙接应。 张起灵伺机打昏了一干人等劫回吴邪,不过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潜伏在街旁一栋建筑四楼继续观察,片刻后竟然看到了前来接应的军方车辆。 原先那辆车上自然已经人去楼空,那人恨恨地踹了一脚车门,面对着那一车昏死的手下也是有火无处发。 竟是军队要劫人? 张起灵若有所思,这样一来更证明了他的怀疑,这个吴邪不是外表看来那么简单。既然和军方有关,也算与他有点关系。 如果说昨晚对张起灵的话抱着99%的信任度,那么现在的吴邪绝对是深信不疑了。先是枪击再是绑票,分明就是针对他而来。 不能再回疗养院。 “找个地方躲起来。”显然张起灵也是相同的意思。 人在疗养院时敌暗我明,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对方监视下,要弄死他何止一百种方法。既然被劫了出来,正好反客为主,看看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经受过强烈电击的身体动作起来还是不怎么协调,吴邪靠着墙,有些别扭地抻抻手指。 这12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比他过去12年经历的都要多,从电梯里的那一次旧疾复发,到老痒,再到那种摆脱不得时有时无的不祥预感,让他不禁觉得,好像自己正走进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 张起灵提着塑料袋从商店出来,穿过马路,连帽衫牛仔裤,就像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但吴邪知道他一点也不普通。 除了水和食物,张起灵还帮他买了一套便装,吴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病号服。 被绑出来时孑然一身,应该还有不少东西遗留在疗养院,最要紧的是他的手机,那是联络三叔必需的。 今天之前,吴邪还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像现在这样,身无分文流落在文明社会的街头。 就算要避难,他也需要先回家拿一些必需品。 更重要的是,一夜之间成为了风暴的中心,吴邪现在最怕的是和他有关的人受到波及,自然也包括张起灵。作为一个刚结识不久的朋友,他为自己做得已经够多了。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小哥,你是不是要回疗养院?”吴邪请张起灵去他病房找到他的手机,代为记录里面的一些号码,“如果能找到,就打这个电话给我。”然后吴邪留下一个座机号。 张起灵除了点头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坐在回家的车上,吴邪胡乱猜测着张起灵可能是有着什么样的精神问题需要住院,想到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样子,揶揄地想着也许是社交障碍。 吴邪留了个心眼,按照这两次敌人雷厉风行的渗透速度来看,恐怕他的印社已经不保险了,所以他没有去店里,而是直接回了老宅。另一方面,经过几次险象环生,老实说他有些想家,他的家人。 家,就是历尽长途跋涉的人知道总有那么一处窗口亮着的温暖灯光,只要想起,心也会变得温柔起来。 吴邪看着那个正透出暖黄光线的窗子,想象窗户里面的情景,奶奶应该戴着老花镜在看报,又或者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投入一道小菜的烹调。 醉心于此情此景的吴邪,正准备走上去,冷不防被一只手拉住,并一路将他拖进道旁的阴暗处。 张起灵的手像他的人一样稳定,扶在吴邪的胳膊上,带着可靠而不容反驳的力量。 “不要转动脖子,不要刻意去看。11点方向,3点方向。” 遵照指示,吴邪果然在那两个方向看到行藏可疑的数人。如果刚才他就这么直直地走回家,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他已没空追究张起灵为什么跟着他,吴邪心下一片茫然,本以为齐羽的事就够他劳神的,谁知哪里跑来这群劳什子,害得他有家回不了,此时他才算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走投无路,平静的生活不知道被什么怪力一下子打破,连个预告都没有。 连这里都不打算放过吗? 就这样被张起灵一路拉着走,吴邪脑子里百转千回的念头,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他们只想利用你的亲人找出你,只要你一天不出现,他们就始终受到牵制。”仿佛能洞悉吴邪失魂落魄的原因,张起灵开口还是淡淡的语气,话语间却满是宽慰之意,“保护好你自己。” 好像语言真的具备某种力量似的,吴邪刚刚突然被他家门外那些不速之客冻结的心又因张起灵的一句话回暖起来,连那张淡而无味的脸看在眼里都多了几分柔和的色彩,“你现在带我去哪?” 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住的地方。” 像闷油瓶这样的男人,住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眼前的现实没有辜负吴邪先前的臆测,简单到跟禅房没区别的一居室,除了必要的一床一桌一椅、洗手间的卫浴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吴邪有些傻眼,这地方简直没有半点有人居住的样子,而张起灵一副全然正常的状态才最让人介意。 吴邪真的很想知道面前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没有任何装饰和娱乐设施的公寓冰冷得毫无人情味,而他就是日复一日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吗?他有好恶吗?会感到高兴满足或是愤怒悲伤吗? 张起灵扔给他一包饼干,吴邪道个谢,拆开包装,脑子里东想西想的,饼干是什么味道他也不知道。 “什么都别想,吃完睡一觉。” 被他看穿了?吴邪一惊,有些慌乱地掩盖表情,如果被张起灵知道他对他的私事如此在意是一件不妥的事情,也许会因此而厌恶和疏远自己。 张起灵又递给他一瓶水,吴邪点点头接过,两人各有心思,没人说话。 “小哥,我觉得这里面可能不止一股势力。”几件事接踵而至让吴邪措手不及,现在醒过味儿来就发现其中的蹊跷。 张起灵不置可否。他继续说:“昨晚的狙击手肯定没有留手,但早上绑我那些人,似乎并没有干掉我的打算。” “嗯。”显然他早就看出来了。 吴邪还在思索,张起灵上前抽走他手中的空瓶。 “休息。”想了想,张起灵又补充了一句,“这里很安全。” 似乎可以看作安慰? 吴邪的本意是打个地铺,深更半夜捡他回家还兼投喂,再要鸠占鹊巢那就大大的过意不去了。 他没想到张起灵大方地连床都让给他,自己跟佛像似的坐在椅子上打禅,完全不理会他的再三推辞。 张起灵说:“你睡床,我本来也用不着。” 吴邪好奇:“用不着?为什么?今晚总不会有杀手光临的,你自己都说这里很安全。” 张起灵闭目不理。 吴邪不死心:“那个我说,小哥你要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床上睡?你明明昨天都没休息,来睡觉吧来吧来吧……” 一心装聋作哑的张起灵忍不住睁开眼,细微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你之前问我因为什么病进疗养院。” 吴邪呆了呆,不知道他这时候提这茬干嘛。 “我不能自然睡眠,需要定期借助镇静剂。” 张起灵云淡风轻,说的好像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吴邪心里某个地方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疼了一下。 8. 张起灵最终还是在吴邪的坚持下和他躺到了一起。 吴邪显得有些紧张,以至于熄灯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们的床正对窗子,他借着窗外的光线暗暗观察张起灵的侧脸。 之前剃短的头发已经长到第一次见他时那么长,鼻梁挺直,面容平静,背心下的身体却蓄满了勃发的力量,微微鼓起的胸膛手臂硬朗流畅的肌肉线条漂亮极了,吴邪暗暗赞叹。 哪怕睡觉时身体也仿佛绷成一根弦,一丝不苟的睡姿。吴邪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这个样子睡得着才怪。 张起灵准确无误地夹住了吴邪伸向他脑袋的手指头,睁眼,侧过头以眼神询问。 “听说按摩这个穴位治失眠。”吴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耳后,“以前互助组里也有个睡眠障碍的哥们儿,他教我的。” 吴邪怕他一个不爽把自己手指夹断了,小心翼翼地问:“试试?” 张起灵没任何表示,松开他的手指。 经过两天的相处,吴邪居然已经能基本看懂张起灵的表达习惯。“嗯”就是“非常同意”,不表态就是“可以”,摇头就是“不行”。 将张氏语言转码为人类通用语之后,吴邪放开胆去摸他那颗老虎头。 张起灵依照要求转过去背对吴邪,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手指的每个动作。第一个落点是耳朵背后,两根手指不太确定地摸索一番,待到确定了位置,指腹在穴位上慢慢揉按起来,暖和的手温透过那接触的一点如实地传递到他的身上。 吴邪心里没多少底,他从没给人按摩过,也不知道下手是轻了重了,张起灵又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忍不住问道:“我是第一次做,力道还好吗?” 几秒后得到回应,“嗯。” 大脑自动将之转译为“干得不错!”之后,吴邪有点小满足,嘴一咧无声地笑起来。 时间毕竟是晚了,整个白天又进行了不少体力活动,吴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皮先渐渐地耷拉下来。 终于指尖滑过他的皮肤,落在枕头上,张起灵无声地翻过来,看见吴邪的手还伸直了垂在他这边,就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张着嘴睡得还挺香。 张起灵就着月光又看了一会,才拾起他的手放回被窝去,再掖好被子。 最终睡着的还是吴邪自己,张起灵彻夜无眠。 体力严重透支的结果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而睁眼就看到闷油瓶的脸,已经是这几天来的第三次,也不会感到错愕了。 吴邪不好意思地抹了把嘴角淌出来的口水,睡得太死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突然他面色一变,转而看着张起灵目光闪烁,试探性地问道:“我睡着以后有没有又醒过来,说些……奇怪的话?” 张起灵面无表情摇头。 暗松一口气,看来昨天一天累的不光他一个,老痒也累得够戗。 这么一来吴邪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么说你昨晚又没睡?” 张起灵不表态,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吴邪泄气地塌下肩膀。 “谢谢。”像是怕语言不够诚恳一样,张起灵走过去在他的肩膀上抚慰地按了按。 这种老朋友般的亲密举动让吴邪有点高兴,“没什么。可能只是你还没习惯,慢慢地就好了,能睡着的,别灰心。” “好。”张起灵居然在微笑。 吴邪晕乎乎的,估计跟干了一整瓶老白干的效果差不多。 “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有的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本人的支配。”作为收容他的人,吴邪觉得有必要跟张起灵坦白一下自己的病情。 但无论怎么修辞委婉,表达出来的内容总是挺吓人,一般人难以接受。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低很轻:“我有分裂症。” 这是吴邪第一次对阿宁之外的人提及他的病。即使在互助小组,面对一个个某种程度上和他同病相怜的人,他也从未如此坦白。 归根结底,那些曾经来自别的正常人的歧视眼光始终驻留在他内心深处,变成无法消退的伤疤。 不说不提,不代表不在意。 出乎意料张起灵倒是一副早知道的样子:“我见过了,那天,在疗养院的走廊。” 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打斗。那个时候的吴邪,眼神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眼神恰恰是最难伪装的部分。这两天观察下来,主动寻衅也不像是吴邪的性格会做出的举动。再加上刚才他睡醒后又有那么离奇的一问,前后一联系,张起灵已大致能猜出个大概。 吴邪没想到他比想象中更快地接受了真相,一时倒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张起灵问:“有危险吗?” “嗯?”吴邪还在恍惚,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模式多数是他问闷油瓶答,这时对方主动提问,他没反应过来。 “像两个人格不合之类的,会有危险吗?”可能张起灵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关心吴邪。 被关心到的受宠若惊,有点语无伦次:“不……不,没有危险,你不要害怕,老痒是我的好兄弟,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把老痒当作唯一的朋友。哦,对了,他叫解子扬,我叫他老痒。” 也许是吴邪眼中的感动表现得太过明显,也许是其中哪句不经意的话触动了他,张起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吴邪鼻腔有点发酸。 张起灵告诉吴邪追捕他和暗杀他的至少有一方是军队的人。 吴邪想来想去,除了他已故的老爹,生前曾有一段时间作为特聘技术顾问跟军方打过交道,其他各路亲戚中,想不到还有谁能跟这扯上关系。 难道是上一辈的历史遗留问题?他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真是冲着吴一穷家人来的,那么首当其冲应该是作为遗孀的妈妈,然而这些军人的矛头明确指向他吴邪。 如果说仅剩一种情况使得吴邪什么时候招惹了军方而不自知的话,尽管十分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推测,但是也许跟齐羽有关。 张起灵说:“我觉得要抓你的和在找我的,可能是同一批人。” 这个信息又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其实关于张起灵这个人,吴邪知之甚少,一份真假不明的保安工作,难以估计的身手,对危机有野性直觉和具备反侦查意识,严重到需要靠药物抑制的睡眠障碍,现在又可以追加一条,军队黑名单上的在逃人员。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合成这个极简却又复杂得要命的男人。 吴邪问:“小哥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一贯坚定的眼光竟也会流露片刻迷茫,“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 张起灵记忆的伊始是在病床上。 大约两年前他于拉萨市医院苏醒,据说他维持植物人状态已经躺了一年多,在那之前没有人认为还有醒过来的可能,当地的医生把他的苏醒称为奇迹。 而他付出的代价是所有的记忆。 没有任何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关于他的全部信息就只有当初重伤入院时做的简单登记,也只不过一个名字而已。醒来之后的他跟昏睡时差不多缄默,日光之城纯粹的日光照不进他的黑眼睛。 医生的女儿非常喜欢他,恳请他留下时藏族姑娘的笑脸像烂漫的格桑花。 除了名字之外一无所有的汉人,已经没有哪里是非回不可的地方了,任何人都会选择在当地定居下来,开始新的人生。 但张起灵不是任何人,张起灵就是张起灵。 他说:“我要找回一样东西。” 姑娘说:“什么东西?去哪里找?” 张起灵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去哪里找,也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去找。 一无所有的人踏上寻找之路。 吴邪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长路漫漫,流浪的旅人从天与地的尽头走来,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找回丢失的时间。 不敢说全然理解,但他终于开始有些明白张起灵身上那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来自何处,这种不确定感,是因为他根本连自己都无法确定。 好像有只手在心脏上重重捏了一把,吴邪忽然有一种上去拥抱他的冲动。 “我会记得。” 张起灵转过来望着他。 吴邪笑道:“如果这次你再忘了,没关系,至少我会发现。” 张起灵没有说话,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内容。 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下午时张起灵独自出去了一趟,带回来的东西让吴邪一下瞪圆了眼睛。枪械匕首之类且不提,他居然还开了台车回来……比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很快就要展开第一步行动。 “晚上我会去疗养院,把你的东西带回来。”说话间吴邪看见张起灵把匕首插进小腿的绑带。 否决了吴邪随行的提议,天色完全沉下来时张起灵坐进车里对扒在窗口耍赖的人说:“进去,淋湿了没衣服换。” 汽车在暴风雨里穿行。 深夜的疗养院笼罩在静谧之中,避开护士台的灯光,黑影迅速掩进病房,继而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突然一道劲风直袭脑后,黑影灵活地向右侧避让,同时左腿直扫对方下盘,却什么都没扫中,正纳闷的一瞬,下巴就吃了一记重拳,紧跟着拳头落在他肚子上,正是刁钻的位置,直把他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趁他吃痛缩起来那一瞬,对方铁一样的胳膊已经绞在脖子上。 “操!”被紧勒脖子的人从牙缝里硬挤出一个字。 张起灵原本拿到东西就准备走,没想到门竟在这时被人推开,一道黑影鬼鬼祟祟摸了进来。 他掩藏气息,掩蔽在暗处,看到这人进来后果然开始翻抽屉,才出的手。 此时他的手臂勒住那人脖子,用的力道都是有讲究的,不会勒死人的同时又能让人体会到被窒息的痛苦而丧失战斗能力。 走廊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显然他们都已听见,这时再僵持下去就不明智了。 张起灵挟持着对方来到窗前,准备从窗口逃走。对方显然也跟他想法一致,于是松开手臂各退一步。 跳下去的瞬间,张起灵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看清那张胖脸上是一脸的错愕。 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铁线般的雨瀑中。 9. 没有什么比暴雨天断电更让人郁闷的了,整片区域一瞬间暗下来,包括路灯在内,所有的店面、住户,全部归于黑夜的笼罩之下。 突如其来的停电搞得吴邪很想发火,恐惧却先愤怒一步到来。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厚重的雨云将月光也全部盖住,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斗室,以往这种情况是绝对避免出现在吴邪日常生活里的,他住处的每个房间都能随手找到手电或是蜡烛。 手边没有任何能发光的东西,他彻底成了睁眼瞎,绊了地上的一个包裹,撞了桌子腿,或许他该庆幸张起灵的房间里没有过多的家具。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坏的。 最最糟糕的是,他一个人。 过快的心跳,不祥的、密密实实向内挤压的黑暗。 吴邪慌张地摸到打火机,颤抖着手指去拨动开关。 哒、哒、哒。 期待中的火光却迟迟不来,他的手指抖得厉害,手掌出汗,小小的打火机有几次险些滑脱出去。吴邪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攥打火机,锲而不舍地继续一下下地按着。 “亮一下,亮一下……”他祈求。 该死的墨菲定律总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跳出来彰显它的存在感。 塑料打火机在撞上墙壁后发出“啪”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吴邪全部的愤恨,狠狠地扔掉打火机之后,他所剩无几的勇气仿佛也随之销声匿迹。 眼皮失去它的存在意义,睁眼还是闭眼没有差别,他屈膝坐在地上,背抵着床,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 那种怪声终于又来了,不知从哪来的窸窸窣窣意义不明的声音,像鬼魅在耳语。虽然明知是徒劳,吴邪还是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然而那些鬼语好像根本就是从他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即使捂了耳朵清晰依然,唯有忍受。 黑暗中时间也失去意义。 当张起灵带着一身雨水回到家,屋子里异样的静默让他直觉不对,刻意压低脚步声,直到隐约分辨出床前那一团,才试探道:“吴邪?” 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应。 确认没有危险,他扭亮手电,看是看清了,却无法形容此时吴邪的状况。双眼闭得紧紧的,两手抱着头埋在膝盖,原本高高的个子现在缩成一团,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这副样子让他一下想起那个蜷缩在电梯角落发抖的人,张起灵放缓脚步靠近,蹲在他身前,他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张起灵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的手上还残留着雨水。 这是什么地方? 吴邪记得自己明明已经走出很远,四周的景色却从未发生改变,他环顾四周,放眼望去皆是混沌虚空。没有天地之分,没有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第二个人。 这是吴邪的意识深处。 走了太远,他忽然觉得很累,就躺下来,在这个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他很想睡,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吴邪。” 是谁在叫他?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熟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吴邪强撑着就快合上的眼皮,可它实在太沉重了。 不行了,好想睡…… “醒醒,吴邪。” 这是闷油瓶的声音,闷油瓶在喊他。 不能睡着,睡着之后吴邪就不存在了。 不能这样,他要回到小哥身边去。 吴邪终于睁开了眼睛。 距离他脸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他看见了张起灵还在滴水的脸,那张脸上他最喜欢的部分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吴邪从未感受到醒着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他还是他自己,还能以吴邪的名义被张起灵这样注视着,实在太好了。 内心翻涌着滔天巨浪,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能做的只有双臂一展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人。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要哭,只是眼泪不停地流出来而已。 突如其来的拥抱并未让张起灵感到多意外,不断有温暖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形成一道温温热热的水流。 张起灵反手抱住了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一抖,又继续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衣服会湿。”低沉的嗓音就在耳朵边响起,凉凉的嘴唇擦过发烫的耳廓。 吴邪摇了摇头,只抱得更紧了些。 尽管这个怀抱湿冷,他也不想一个人。 不想再一个人。 一个拥抱,好像把吴邪半辈子的大胆主动都预支完了。当他套着张起灵的衣服,看着冲完澡的张起灵一丝不挂犹自滴水的裸体时,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熟了。 “你怎么不穿衣服!” 视线游来游去,终于还是抵挡不了诱惑落在他裸露的背部,如吴邪臆想多次的那样,背肌宽阔,线条流畅,走动时牵动肌肉让他看起来像一头矫健的猎豹。 可是他为什么在靠过来啊!吴邪脸红得要起火,根本无法忽视那一直延伸到下腹的黑色毛丛,还有半隐其中的男人器物正随着走路的节奏有规律地晃动,然后就停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 张起灵从他手中拿过毛巾开始擦拭头发,扑面而来的雄性荷尔蒙将吴邪包围,他简直怀疑张起灵是故意的。 “衣服被你穿了。”张起灵的语气倒还是一贯那样凉凉的。 擦完头发,他才顺手把毛巾围在腰间,总算遮住了那让吴邪既无法直视又自惭形秽的景象。 第二性征发育得好了不起啊!吴邪红着耳朵在心里唾弃着。 雷电好像霹坏了他们这片的总线,深更半夜也不能指望电力公司,估计今晚没戏,得自己克服克服。 张起灵不知从哪掏出几支蜡烛点了,比手电光还要更亮些。吴邪喜欢烛光,看起来很暖,连烛光下的闷油瓶看起来都要比平时温柔一点。 其实刚才就很温柔了。回味起不久前的拥抱,吴邪觉得今天的自己就像个活动热源,动不动就浑身发热。偏有人爱火上浇油,他能感觉到小哥的手落到自己背上。 “好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问句大概也只有吴邪能听懂了,他想了想刚才的梦,不管是隐喻还是什么,都让他心有余悸。 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由于他的提问又有些僵硬和微颤,张起灵没有任何迟疑,将他揽入怀中,手覆在他的手上,“会好的。” 其实吴邪很想告诉张起灵,如果不是他,或许他早就迷失在意识深处回不来了。 张起灵的体温并不高,却给了他他一直渴望的温暖,在最需要的时候。 而温暖着他的小哥自己都还是个病人,尽管他看起来完全不像。 吴邪也曾见过一些得了失眠症的人,他们的外表往往具有明显的共性,眼睛下方浓重青黑,神态萎靡消沉,像快变异的丧尸。互助小组里他听那些失眠症患者述说着睡不着的痛苦,那是一种身体极度渴睡然而大脑却像失去了刹车功能一样的疯狂状态,他们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想好好睡一觉。 张起灵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是想睡睡不着,而他更像是存心不让自己睡着。吴邪甚至觉得他始终在防备着一些什么东西。他无法想象一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分钟保持着高度警惕,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生,简直像是慢性的自我折磨。 吴邪说:“小哥,或许我能明白一点你的心情。其实每天我都在担心,我不能确定一觉醒过来,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 入睡可能就意味着迷失,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如此。 或许其实张起灵并不怕睡觉,他只是怕每天醒来之后面对一片空白的脑海。 坚冰一样的男人正抱着他,分给他本就不多的体温,无声的安慰是属于他的温柔。吴邪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他内心的感情,只好用力回握住张起灵的手。 两只男人的手,手指紧紧交缠,看起来却异常合拍。 东方有熹微晨光,渐渐照亮这小屋一隅。 蜡油凝了一滩在桌角,地板上坐了一夜的两个人歪在一起睡到天亮。 张起灵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睡着,也许是这样的吴邪冥冥中带给他安心的力量。无从解释,就像当他抱着吴邪时,明明该是陌生的人,却偏篇有种熟悉的味道。 然而没来得及对张起灵的不药自愈表示庆贺,吴邪就发现自己发烧了。作为一个穿戴整齐的人,他实在没脸在差不多全裸的张起灵面前说自己是睡觉时受的风寒。 张起灵摸了把他滚烫的额头,一句话没说,把人弄上床用被子裹住,在那之前顺便把吴邪那一身都扒下来穿回自己身上。 烧得眼角通红的吴邪也只有光溜溜地龟缩在被子里,腹诽某人耍流氓的份。 流氓穿戴整齐,出门前扔给吴邪一只手机,千年难得解释道:“以前那个不能再用,不安全。” 看到吴邪虚弱地点头,他才出门。 将张起灵买回来的粥喝了,再将各种药吃过一遍,吴邪头疼得龇牙咧嘴,正是感冒最难受的阶段。 其实他已有好几年没发过烧,偶然一病果然来势汹汹,只觉脑袋里装的根本不是脑子,而是锅滚沸的豆浆,牵连着所有五官神经都一齐疼痛起来,牙疼耳朵疼,鼻塞又流眼泪,表情别提有多纠结了。他皱紧眉头,忍受着钝钝的疼痛。 想打喷嚏又打不出的表情不知道触动了张起灵哪根神经,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眼角红红鼻头红红的吴邪,哀怨地瞪着他,看起来居然有点可爱。 10. 张起灵把香菇粥搁在桌上,睡成猪的那位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连脑袋都找不着。 越吃越馋,越睡越懒,吴邪身体力行,这两日不分昼夜地窝在张起灵那张单人床上,期间除了给二叔和三叔去过两通电话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吃和睡。 走过去扯开一点被子露出吴邪的头,药物副作用让他发汗发得厉害。张起灵在床边蹲下来,安静地看他满脸挂汗的样子。 一滴汗正顺着他的面部轮廓往下淌,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在它即将隐没于吴邪的鬓发之前,张起灵伸出一根手指截住了它。 手指和吴邪的皮肤有过一刹那的接触,一触即分,他低头默默地看指端一点潮湿的印迹,不知在想什么。 吴邪被他戳了一下脸倒醒了,醒来冷不防瞧见床头有个脑袋吓了一跳,看清是谁之后吴邪自觉地往床里侧拱了拱,让出半边床,见他半天没反应,还单手撑开被窝邀请他。 张起灵躺过去,当然没有去钻他的被窝,就这么和衣躺着。 吴邪没醒透又很快睡过去,张起灵只是仰面看着天花板。 那天早上吴邪醒得比他晚,因此并不知道他曾睡着的事,只当他和平常一样。 又静等了一会,确定吴邪已经睡死,张起灵面无表情,连视线的位置都固定没变,一只手慢慢往被窝里摸去。 他正在经历一种很难解释的心态,仿佛一下从睡眠障碍跳到另一个极端,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心理效应,吴邪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安慰剂,只有借由触摸他的身体才能入睡。 看不到被子底下的情况,不知道吴邪把手放在什么位置,他只能盲目地摸索。 吴邪过高的体温把被窝捂得太热,一贯不怎么出汗的张起灵都难免觉得手心有些发潮。他没有找到手,却摸到软绵绵的肚皮。吴邪的睡相不是太好,头已经滑到枕头旁的旮旯里,呼出的气就打在他的脸上,很烫。 肚子上的皮肤温度相对之下要低得多,张起灵没有移开手,反而戳了戳他的肚皮肉,软软的,手指头会陷进去,再接再厉玩他的肚脐,当碰到侧腰时吴邪在睡梦中整个人都卷了起来,嗯,怕痒。 张起灵一张脸波澜不惊,然而他的左手此时正在吴邪身上做着一些不能说的事,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近到他凑一凑就能亲到的地步。 等他探索够了,选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把手搭在吴邪的腰上,才闭上了眼睛。 他如愿地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一望无际的沙漠独自跋涉,渴热难当时找到一片绿洲,他捧起水准备痛饮一番,哪知那捧清水竟变成一个硕大滚烫的火球,捧着就好像捧着个太阳,烤得他快死了。 他是的的确确快被热死了,醒时怀中也的的确确跟抱了个火球一样。 事实证明吴邪睡相之差完全没有下限,不知道几时贴过来的。张起灵偏低的体温让发着烧浑身燥热的吴邪大为受用,甩了被子整个人拱进他怀里。 不管怎么样也算正中下怀,张起灵就势揽住他汗津津的背,再次培养睡意的同时手沿着衣服下摆伸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皮肤的触感是他所喜欢的。 他并不是个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人,他只喜欢触碰吴邪。 吴邪看来也被他摸得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咕噜。 由于鼻塞只能张嘴呼吸,嘴角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就要挂下。张起灵想起指尖那滴汗,但是手贴附在吴邪的背上不想离开。 或许人在将睡未睡时脑子都不太清楚,在想清楚之前,他就凑上去把未及滴下来的口水舔掉了。 吴邪仿佛感觉到什么,也伸出舌头舔了舔稍干的嘴唇。 张起灵知道了这种怪癖不再仅限于用手抚摸,会想亲吻,想舔他,甚至用牙齿去咬,想侵略,进入他的最深处,这种介于食欲和性欲间的渴望,生物本能,原始而强烈。 手往下滑到吴邪的屁股上,克制住想要狠狠揉捏一番的冲动,并没打算惊醒他。 旁边稍有动静张起灵就醒过来了,维持着暧昧的距离也不刻意拉开,感觉到怀里舒展到一半的身躯蓦地僵住。 吴邪僵硬地仰头看见他的脸,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张起灵几乎立时做出了判断,两个人几乎同步出声。 “死基佬,你的手放哪里!” “吴邪在哪。” 老痒眯起眼危险地盯着这个竟敢摸他屁股的男人,既然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是老吴告诉他的。老吴喜欢他,他们一定干了。操!老子的屁股! “你干我了?”惊觉这种说法的逻辑错误,老痒立即又更正一遍,“你干……他了?” 其实他本来想说的是“我们”,但实在不忍心把自己搅入这场诡异奇葩得绝无仅有的3P里,只好把话咬咬碎吞回了肚子。 张起灵起床后只作目不斜视状,好像先前那些猥亵举动通通出自他人之手。 老痒顶着一头乱毛,还在那纠结关于屁眼贞操的问题。 黑面神拿过来几种药,命令他:“吃。” 他原打算鼻孔里哼一声以示不屑,没考虑到吴邪这副小身体每到关键时刻总是会给他拖后腿的,这么一哼鼻腔里气流带出大量不明黏液,俗称鼻涕。 太他妈恶心了!还好这会顶着老吴的皮,正好膈应膈应他那位性格可恶武功高强的男朋友,可令人失望的那位拿着药看着他毫无反应。 后来张起灵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老痒早憋闷坏了,立刻把自己拾掇得人五人六的,外出溜达放风。 这一溜达就是一天,张起灵显然高看了吴邪和老痒两者之间的信息互通程度,直到回去没看见人,就知道要出事。 华灯初上,酒吧街的霓虹比路灯亮。 “哎小妹,你刚才那嗓子‘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可把哥哥的心都唱碎了。” “怎么不信,你看这一地不都碎完了么。” “哥哥是好人,可不是!” 到泡妞时老痒的结巴就全好了,没两句就把姑娘逗得咯咯笑。 其实老吴这副金玉其外的皮囊带来的还是福利大大的,怎么说也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虽说少点硬汉气质吧,但胜在温文儒雅,钓个把小姑娘有什么难度。谁让他放着软妹子不要,自甘堕落跑去跟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搞基,想到此处老痒的屁股又不自在起来,心中大骂一声法克,愤愤喝酒。 “帅哥,借个火?” 老痒应声抬头,好一位姿容艳丽的长发熟女,调戏小女孩固然有趣,但知情知趣的成熟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勾起半边嘴角一笑,老痒眼神都跟刚刚不一样了。 大波浪女士纤纤十指涂着深红甲油,更衬得肤色白生生的,指间夹一根长烟,老痒狗腿地凑过去点上,又唤来酒保要请她一杯。 熟女就是熟女,点来了酒碰也不碰,反倒拿起老痒那杯啜饮,眼里是十足十的暗示意味。 有戏!老痒心里乐得快飞了。 酒也喝了,烟也抽了,老痒心里转着那点低俗的小念头,熟女默契地同他一起站起来,二人相携离开酒吧。出了门走了没多远,老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把扯进旁边的暗巷,说话间双手就缠着他颈后要索吻了。 老痒半眯了眼正打算亲上去,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推开了这满怀的温香软玉。 利刃带起的凉风堪堪擦过后脖子,不用摸也知道那地方肯定在冒血,如果不是刚才那一避,这会估计整把刀正好能卡在他的颈骨上。 她握着匕首倒退一步,要不怎么说蛇蝎美人,连杀人动粗这种事都做得极具美感。并不打算给老痒继续欣赏的机会,她合身扑上,匕首在他眼前招呼来招呼去,往的都是最要害的部位。 老痒心下一凛,明白对面来的都是杀招,应对起来不敢怠慢。 只见她动作丝毫不见初时的柔弱,可谓招招狠辣,刀锋也几次险险划过老痒前襟。 正值头疼之际,频频猛攻的女杀手突然整个人抽搐了一下,趁她失去平衡,老痒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匕首。 刚才那一下原来是她的右肩中弹,血开始汩汩外冒,她恶狠狠地往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剜了一眼,权衡一下利弊,终于还是退走了。 老痒松了一口气,不管刚刚是哪路神仙开的枪,总之他感谢对方救他一命。 这时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他看看来电显示,依然是和老吴在一起那个男的来的电话,今晚已经响了多次,他都没接,这会他稍作犹豫,终于接了起来。 手机在接通的那一刻就落了地,老痒僵着脸,缓缓举高了双手。 他的脑后,正顶着一个圆洞洞的枪口。 “乖乖合作,我不杀你。” 张起灵只从一片杂音中听到这一句。他瞥了一眼追踪导航所显示的吴邪的位置,猛压油门疾驰出去。 连酒吧都陆陆续续打烊了,巷子里静得瘆人。 他给吴邪的手机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张起灵将它捡起收好,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吴邪的半点踪迹。 11. 二十六岁的解子扬刚刚做出人生中一个重大决定。 他决定以后吃每一块猪肉时都要怀着无比悲悯虔诚的心情,不是谁都有幸体会一把每头猪被五花大绑待宰时的心情,等吃肉的人考虑过猪的感受吗? 他们把他扔在后座里,可恶的还是脸朝下,他的手脚被反绑在一起,姿势的不良导致血行不畅,四肢冰凉麻痹,挣扎了半天试图来个咸鱼翻身,也只搞出一身大汗。 他只能大致判断他们已经行驶了差不多三四个钟头,不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何处,窗外飞退的始终是公路单调的景色。 车子减速缓缓停下,老痒绷紧了神经,毛虫一样向里蠕动了几下希望离车门远一些。 开门的是个穿迷彩背心的男人,然后老痒感觉自己像袋面粉一样被提出了车外,迷彩服把他随手扔在路边,自顾自到一边放水去了,他的同伙则独自发动了车子驶进不远处的加油站。 之后每到一个关卡之前这一幕就会重演一次,被当成货提来提去的老痒还没发作,那两位先抱怨起来。 “我说直接给他来一针怎么样,反正早晚的事,还省得绑来绑去。” “傻逼吗你?这要是一针下去请来个瘟神,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从他们的对话中老痒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他们这是要把他带去见大人物、还要给他注射什么东西。虽然他不知道这群人想从吴邪身上获取什么,但他总知道有些针是不能随便打的。 省际的某个废弃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头顶一枚昏黄灯泡不住地摇晃,却是唯一的光源,照出布满尘土的地上蜷缩着的一个人型轮廓。 吴邪眉头皱了皱,吸入大量灰尘使他鼻子发痒,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这是他被非法拘禁的第三天。 “老吴,还生我气呢?” 吴邪趴着闷不吭声,此番他确实是有点恼火,对老痒一贯的不着调他心中有数,可这次牵扯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张起灵。 “你看你对象那么牛逼,明天一准就能找着你。” 吴邪耳朵动了动,转过去看老痒,对面照镜子似的抬头看他,同样也是手脚被绑,趴在地上跟他一样一副衰兮兮的可怜相。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老痒讨好地冲他一笑。 “滚犊子的对象。” 老痒转过去作呕吐状:“日都日了,还装什么大头蒜。” “你才被日了。” “我操?要不是你我能被日吗!?”老痒出离愤怒,看看吴邪的神色,又不确定地追问:“难道你俩还没干?” 得到否定的回复,老痒心情大悦,大言不惭:“总之你做事情之前动动脑子!你的屁股老子也有一半所有权!” 吴邪对他大翻白眼。 仓库门开,灰尘在自然光线下胡乱飞舞。 迷彩服提着盒饭走近,给他松绑。绑了太久浑身肌肉又疼又麻,根本动不了。见吴邪还是死狗般地趴着,迷彩服不乐意了,拿靴尖踢踢他:“嗨嗨嗨,装什么死呢?赶紧地吃,甭磨叽。” 吴邪坐起来,揉揉两腕上青紫的淤痕,默不作声拿起盒饭掰开筷子吃起来。 迷彩服就蹲在一边的集装箱上抽烟,吴邪偷偷观察到他配枪两把,匕首一把。而现在他的所在位置距离门口大约是50米,门外又有什么在等着,他不知道。 在这种情形下成功逃生的概率,是零。 吴邪嚼着不知其味的饭菜,看着乱舞的灰尘。他要逃出去,机会只有一次。 生或死? 同一时刻,距离仓库1000米开外的小树林。 一个胖子蹲伏在一丛矮树背后,手举望远镜时刻观察着远处目标的动向。望远镜镜头中,一个黑衣劲装男人竟也潜伏在树林中,与他做着相仿的动作,只不过那人的望远镜对准的是仓库方向。 胖子扯了扯无线通讯,开始说话,“坦克呼叫野狼,野狼回话。” 片刻后耳中传来对方回话:“野狼收到,完毕。” “仓库周围情况怎么样?” “看守二人,轻装,可以突破。” 听完队友汇报,胖子估量了一下目标人物的意图,应该是跟仓库里被关的那个男人有关。他们这边的突击手野狼已经就位,必要时可以冲进去协助救人。 潜伏战是最枯燥的,他们已经这样枯守了一整天,并且还得继续等下去。 胖子抻抻腰,丢了颗榴莲糖进嘴里,可是当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去,却发现镜头里空无一人。 “我操他……”就这上眼皮磕下眼皮的工夫,人呢! 胖子急了,将望远镜连调几个角度,上下左右,都未能再度搜索到目标。 心有不甘地实时汇报:“坦克丢失目标,完毕。” 当无线电里响起胖子的这句话同时,他的目标其实已经出现在他背后。 张起灵一招锁喉快如电,胖子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他挟制住。 胖子哎嘿嘿一笑,决定忽略扣在喉咙上的夺命爪和脖子里嗒嗒滴的冷汗,笑意堆在脸上:“还是老大犀利,小胖我认输,认输!” 潜伏在他身后时张起灵就认出了这张胖脸,正是上次在疗养院吴邪病房里与他短兵相接的那个胖子,于是手上更紧两分,声音冷得能掉冰渣:“跟踪我有什么目的?” “哎哟喂我的老大,我们可都是来帮你的!”胖子吓得半死,声音都变调了。 开玩笑,当年部队体能测试中张起灵的单手抓握力就接近200公斤,被这种非人怪力捏住,别说是喉咙,万一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直接把他的头捏爆,那不冤死了。 僵局被叫嚣的通讯器打破。 “野狼呼叫坦克!” 胖子谨慎地从旁瞥了眼操生杀大权的张起灵,见对方没有阻止他回话的意图,大着胆子回道:“坦克收到。” 那头的野狼说:“仓库这儿来了一队人,他妈的看这阵仗好像是……你自己看!” 张起灵反应倒比胖子快,三两下攀上树,胖子也举起望远镜,只见一辆军用越野车驶入视野,停在仓库前的空地上,待到看清下车那几人制服上的特殊标志,胖子猛一拍大腿,“这他奶奶的不是十七局的那帮孙子么!” 生还是死?吴邪自问。 选生,当然是生。 老痒蹲在一边玩打火机,他不需要吃饭。 “我听到光头打电话,恐怕我们今晚就要被转移了。” 吴邪默默地听着,一口一口把盒底的饭扒干净,逃跑需要体力。他也知道一旦被转移,看守只会更多更严密,逃走的希望就更渺茫。 他微侧过身体,半垂下脸,使得自己看起来就像自言自语一样,对老痒道,“在那之前,我们会逃出去。” “逃?怎么逃?” “我不知道。”吴邪顿了顿,仿佛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一定知道。” 说完这句话,吴邪将视线对上老痒的,他看着老痒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诧,再变成深深的恐惧,一步步变化着。 “你、你你疯了!”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会杀了所有人!包括你和我!” 老痒为他这一可怕的念头纠结抓狂,吴邪彻头彻尾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冷静。 吴邪说:“相信我。” “不可能!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会得逞的,只要我这部分的意识不休眠的话,齐羽是出不来的!” 吴邪一下子感受到了强烈的意识抵抗,来自老痒,他在试图逼迫他的主人格进入休眠状态。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像意识里陡然刮起狂风暴雨,这么多年他和老痒一直相安无事,因此也从未体会过这种大脑遭到强势入侵的感觉。如果老痒愿意,他随时能让吴邪生不如死。 “对不起,老痒,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忽然周围的场景全变了,老痒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吴邪,他也不再在先前的仓库里。而脚下这个地方……太熟悉了。他双腿发着抖向楼梯上走去,熟悉的栏杆,熟悉的房门。他的手抖得难以自已,门被推开了,缓缓出现在视野里,是他熟悉的家…… 连那些血液喷溅的形状都未曾改变。他的妈妈倒在床上,歪过来的头,眼睁睁地望着他,空洞而冷。 老痒哭了。 那些当年不曾留下的眼泪,由吴邪替他在今天流个痛快。 其实他们都握有足以刺伤对方的最锐利的武器,用或不用,就在一念之差。 至此,老痒的意识已然崩溃,再无法与吴邪的人格抗衡。吴邪充满歉疚,对眼前逐渐稀薄的残像郑重立誓,“相信我。” 迷彩服转过头来奇怪地瞪了吴邪两眼,一会皱眉头一会哭的,果然是个疯子。 吴邪慢慢站起来,用袖管抹了两把满脸的水渍。其实老痒说的都对,他将要做出的是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冒险行为。他会主动休眠自己,届时齐羽人格将被迫启动。如果成功的话,齐羽会带着他的身体逃出生天。 而这个计划最大的败笔,也是齐羽。 也许吴邪将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押上自己,赌不赌? 要活,当然要赌。 从刚刚起迷彩服心里就不怎么踏实,总觉得要出事。果不其然,明明眼看着这人吃了饭,除了有点神神叨叨,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说昏就昏了。 之所以相信是真昏而非诈死,只因这倒下去一下头磕得相当重,以及他倒地的姿势,稍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只有当人完全失去意识时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摔倒,清醒的人倒地时身体会自然做出应激防卫动作,一般人伪装不像,总有破绽。 “喂!喂!醒醒!”迷彩服托起他的头查看,吴邪合着眼毫无知觉。 他心里不是不慌的,上头百般关照吴邪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必须活捉,如今在他手底下不明不白地昏死了,该怎么解释?脑海里掠过一套套说辞,都被他一一否定掉,心里正乱着,打算叫来光头商量,手上的脑袋忽然动了动。迷彩服大呼阿弥陀佛神明保佑,吴邪将醒未醒,嘴里嘟嘟囔囔,他半天听不清晰,于是附耳过去凑近了仔细听,在气管扯出的嘶嘶声里努力分辨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的好像是两个什么字…… “再见。” 迷彩服难以置信地瞪着喷涌而出的血液,他无法相信这些温热的液体是从自己的脖子里喷出来的。身体好像一个破了口的水缸,不管怎么用手去堵,也无法阻止血液疯了般地从伤处涌出。 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到死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因为吴邪正死死地捂着他的嘴巴,手指几乎抠进他的肉里,他嘴里全是倒灌的血,从吴邪的指缝间挤出来。 吴邪——或许已不该再称他为吴邪,他的脸上也沾到了血,手上攥着的是原先绑在迷彩服小腿上防身用的军匕,他刚刚用它行过凶。 而他在笑。 12. “你是谁?” 胖子上来就被张起灵一个问题噎住,他反复瞧看张起灵的脸,最终死心放弃,要从这张脸上看出点情绪真是比他胖子瘦成闪电还难。 他一度以为张起灵四年前死在了尼泊尔,那晚疗养院的照面着实叫他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思绪被拨回他们一同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想起当时张起灵的精神状况,胖子不甚确定地问道:“你失忆了?” 张起灵不回答,直接甩给他一个你在废话的眼神。胖子的心在呕血,这差劲透了的个性即便失了忆也一点没变。 “你以前是我们组的队长,真没印象了?” 说话间身旁的树丛动了动,张起灵立刻警觉起来,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显然进入了备战状态。 胖子摆手示意没有危险,叶片间钻出一个身穿野战服的络腮胡,举着挺突击步,一如他同伙胖子也是装备齐全,一看就不是杂牌军。络腮胡看见张起灵也吃惊不小,震惊之余似乎还挺高兴的。 张起灵略作思索,问道:“我以前是什么部队的?” 络腮胡与胖子交换一个眼神,多年战友,生死线上培养出的默契让他们很多时候毋需多言,仅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现下是怎么个情况。 “别动队,不隶属任何军。”胖子说完指指络腮胡子,对张起灵说道,“这是我们的突击手大潘,代号野狼,你肯定也不记得了。” 张起灵不置可否,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看不出对他的说法接受几分。 眼下各有更要紧的事,对张起灵来说是被抓的吴邪,胖子他们则更在意那辆军车上的人及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不知道这回十七局那边又闹什么幺蛾子了,跟他们沾上边的就没一件好事。”潘子嘀咕着。 吴邪背景不单纯,张起灵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随着背后的势力渐渐浮出水面,这里面必然牵扯到一些国家机密。 胖子给了张起灵一枚联络器,知道他对自己的话并未全信,原还准备费一番口舌的,谁知他竟干脆地戴上了。的确,现下敌人有了人数支援,战力不明的情况下,合作才是聪明的做法。 记忆会洗白,性格却不会轻易改变,张起灵除了他剽悍的身手之外,还有着善于组织的大局观和冷静头脑,否则也不会让他领导猎隼这支精锐小队那么多年。 1000米,800米,500米。进入有效射程的同时也等于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 瞄准镜中是老旧斑驳的仓库,除了风引起的植物摆动,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状态。无线电里只听得到极弱的电流声,他们的呼吸平稳,频率降到最低,越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临战越是镇定。 危机往往就酝酿在这样的宁静之下。 胖子就着瞄准镜看了个大概,打了个专有的手势,意思是两处守卫,一处暗哨。 “行动。” 那暗哨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陡然睁大,嘴巴已经给人从后头掩住了,下一刻喉头一凉,血从喉咙噗噗直下淌了一身。咽气前还狠命挣动了几下,奈何嘴教人捂得死死的,到死愣是一声都没吭出来。 潘子手上渐渐懈了劲,将人缓缓放倒在地,又顺手替他阖了眼。 同一时刻,厂房里的气氛显得更为紧张。 “人呢?”盛怒的朗大队兀自发怒,一干人等噤若寒蝉。 吴邪不见了。 朗风嫌恶地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吴邪手上力道自然是不比当兵的,加之又被接连反绑了数天更是一点劲儿都使不出,因此那一刀虽说切中要害可下刀不够深,倒给人徒增几分临死前的痛苦。 朗风眼里燃起意义不明的光亮,没人知道是什么点燃他让他如此兴奋。 不是杀戮,那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力量,不存在实体,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精神,或者说信仰,而那东西他曾经在一个人的眼中看见过。 齐羽,是你回来了吗? 朗风问,“注射了?” 光头说,“没有,不过老三和我身上都有针,可能……” 没人说话,只闻垂死之人气管里走漏的嘶嘶风声。 全封闭的环境,人定然还藏在这里。朗风环视这座破旧厂房,凌乱丢弃着不少集装箱,还有一些用防水布胡乱盖住的陈年旧货。 朗风在摞叠的箱子间慢悠悠地散步,他不介意多玩一会儿猫抓老鼠的游戏。究竟躲在哪里? 一角微微颤动的防水布在这无风的仓库里显得尤为扎眼,两名士兵警惕地上前,其中一人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持枪以待,一人则继续上前挑开了幕布。 随之慢慢展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双惊恐万状的眼。惊吓过度的青年脸色惨白,脸上放射状的血迹更显殷红,他双手抱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手腕上还可见捆绑后的紫色瘀痕。 朗风嗤笑一声,更为自己的错误判断恼羞成怒。杀个人还吓得发抖的怂货,哪一点像齐羽了。 朗风对齐羽一直有着难以说清的复杂感情,齐羽骨子里浑然天成的毁灭性令他向往,另一方面,他的胞弟也是因齐羽而送命。两种相反的极端情绪同样强烈,几乎要把他扯成两半。 他示意士兵让开,走到惊弓之鸟面前,蹲下与之平视,他希望从这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分熟悉的感觉,然而这人却连看都不敢看他。 朗风扣紧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下颌骨碎裂般的剧痛让他痛苦地皱着眉。 一分钟,两分钟,等不到的是预想中不可一世的桀骜,一副快哭的表情真是让人火大,朗风失望地松开手。他一条手臂穿过吴邪拱起的膝弯,将人从角落里抱出来,能感觉到他在战栗,像只吓破胆的兔子。 朗风想,这个人曾经那样强大过,可现在如此弱小。 吴邪,连名字都透着一股软弱的味道,讽刺的是他和齐羽共享同一副躯壳。在朗风眼中,像这种软弱的人格,合该被永远地抹杀。 老三喉咙里难听的嘶嘶声没有了,朗风不会救他。是弱者最后爆发的一把怒火烧死了他,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吴邪倾尽全力,只能到这里了,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一支针管深深地扎入朗风的颈侧,用力之大,恨不得连整个针筒全部捅进肉里。 奇怪的是那一个瞬间朗风并没有产生多少被欺骗后的愤怒,他甚至还对着齐羽笑了一下。 突变伊始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是几秒钟的怔愣,齐羽抓住机会翻身而下,借朗风的身体挡住四周的枪口,拉开距离后他甩脱已经昏厥的朗风,Z字形向门口跑去。 枪林环侍,可笑的是没有人会真的开枪打死齐羽,他们其实可以朝他的腿射击,但在不断的跑动中失去了很多机会。更多是因为,若是他不幸被流弹击毙,没人能承担后果,即使此刻朗风还清醒,他也不能。 潘子的身影在林间时隐时现,快速闪动,拔掉那颗暗桩这会赶来与其余二人汇合,另两名守卫业已被放倒了拖入林中。 仓库大门几乎近在眼前,此时正紧闭着,又不知道掩藏了多少危机。 为了迎合这想法一般,从里面传出接连两声暴烈的枪响,划破所有的宁静假相。 唯有武器是硬道理,战士用它杀人,比普通人更知道心存敬畏。然而同样是肉体凡胎,眼前是正对着自己的枪口,无言却霸道的威胁,齐羽竟熟视无睹,直直撞上来将它一把按住,同时手中的枪口也抵上了敌人的胸口。 两声枪响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响起,一道人影重重倒跌出门外,胸腹被子弹打穿的士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从没有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这么不要命的人。 随着他仰面倒下,齐羽飞奔而出。他的左手手掌一片血肉模糊,就在刚才,那人的子弹打穿了他的手,近距离射击喷出的热量同时灼伤了他的手心。 而身后那些端着枪的家伙们倒是都石化了一般,竟没有一个人再去阻拦。 他们终于认识到面前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疯子敢于将自己的性命踩在脚底践踏,他们做不到,所以他们输。 齐羽从来不是弱者。 张起灵不知道吴邪还有这样的一面,形容惨烈,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很明显是喷溅上去的,前襟也有。负伤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近距离穿透枪伤,很可能已经造成了肌腱和神经损伤。他的嘴唇很白,是失血过量的表征,但是从他脸上漠然的表情来看,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正在源源不断地失血。 吴邪早也看见了他。 胖子和潘子同时失声惊呼:“齐羽!?”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吴邪用张起灵所陌生的眼神同他对望,那个眼神所传递出的情绪远比张起灵想象中复杂得多。最终是吴邪先垂下了头,血顺着手指不断滴落,很快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的圆印,此时任何事都无法打动他,只是怪异地低垂着脑袋。 张起灵善于等待。 他最后等来的是吴邪缓缓抬起的右手,和指向自己的黑黢黢的枪口。 奇怪的是他并不惊讶,就被人用枪指着威胁的标准,显然他的反应是过分镇定了。 但齐羽之所以是齐羽,枪在他的手里只会是武器而不会是拿来威胁人的摆设。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他同时开枪的还有胖子。胖子击中齐羽的右肩,而齐羽的子弹,此时已经埋进张起灵的手臂里。 毫无疑问是胖子那一枪让他大失准头,张起灵忍不住猜测他原本瞄准的会是哪里,也许是心脏。 齐羽身上又添一个血洞,他面色惨白,惟独脸上看不出多少痛苦的神色,他做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纠结表情,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反复责问着什么。 为什么不躲开? 13. 张起灵的手臂发热,弹孔往外冒血,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看着齐羽钻进那辆劫持他来到这里的黑色越野车,关门,打火,右肩中枪使他右手无力,重复试了许多次,引擎终于发出响声。整个过程齐羽没有看他一眼,张起灵却一直在观察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最后他得出结论,这层表面的冷静是假的,齐羽其实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 张起灵还可以肯定一点,自己曾经认识这个人,就在那段失落掉的记忆里,在他还不被叫做吴邪的时候。 汽车发动声终于引得敌人回了神,稍有小动,潘子发出一声警告,朝他们努努枪,几个人面面相觑,老实了。 齐羽拒人千里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张起灵不知道这个人过去与自己有着多深的过节,事实上他也已费劲脑汁回忆过了,只能说对于齐羽这个名字,他的大脑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再看齐羽,坐在车里,眼神冷漠而疯狂。此时的他其实并不好受,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透过前挡风看出去的景象时明时灭,脑袋里好像被塞进了个螺旋桨,制造巨大噪音的同时让他意识恍惚,他甚至有点怀疑等一会会不会直接把车开进山沟里。 但他别无选择。逃,仿佛就是这一生的主题。 两只手都不怎么好使了,血糊糊的左手根本不用指望,他勉强用右手挂好档,再艰难地移上来把着方向盘。 这时,一道人影就这么直直地走进他的视野。正前方,张起灵就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头的正前方。 齐羽的脚下就是油门,用力踩下去的话,这个距离,足够撞飞眼前这个人。刚刚才挨了他一枪,而他竟然在这时选择主动站在危墙之下,眼神无畏。 还是这么让人赞叹,张起灵。 可是还不够了解他。齐羽从不敬畏,对所有的生命弃若敝屣,全世界只惟独一个张起灵,让他恨不得——杀、之、后、快! 胖子替张起灵捏了把汗,潘子注视着眼前这一幕也紧张地忘了闭嘴。单一个齐羽就疯得可以,谁成想张起灵疯起来只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脚尖重重点下油门,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汽车呼啸冲出! 张起灵表情平静,越野车杀气腾腾直冲过来,他的眼神却笃定得吓人,不曾流露出一丝畏惧或慌乱。他的视线直直穿过一层玻璃与齐羽对视,事实证明这一搏是值得的,这一刻他从齐羽的眼中读到太多情绪,困惑,挣扎,依恋,痛苦,恨……似乎不管怎么解读都可以成立,或者其实根本连齐羽自己都搞不清,对眼下这个麻烦该如何定义。 太近了!近到胖子端起了枪,潘子做出了伏低的姿势准备一跃将张起灵扑倒。 齐羽猛地向左打死方向,四个车轮和发动机一齐叫嚣着,车身扭曲地拐了一个S形,前保险杠堪堪擦过张起灵的衣角。 高速急转使得整辆车差点侧翻,摇摇晃晃开了一段才扭回正轨。 关键时刻,他连废掉的左手都用上了,那几把握得方向盘满是血。手掌皮开肉绽的地方痛极了,疼痛让他清醒。 心底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刚才有一瞬间,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却没有再多的时间给他细细思考,体力伴随着出个不停的鲜血以看得见的速度大量流失,他的脑子里开始产生各种怪声。齐羽奋力晃了两下脑袋,加紧油门疾驰而去。 镊子探入皮肉后乱搅一通,这里的医生早对枪伤见怪不怪,下手也没那么多讲究。直到沾满血的子弹落入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张起灵始终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与房顶做眼神交流。 “好了。”最后一剂消炎针打完,医生离开,护士开始给他的伤口裹纱布。 张起灵收回视线投向受伤的那条手臂,局麻后的手臂不听使唤,好像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意念控制不了肉体,他不禁想到吴邪,当第二重人格醒着支配身体活动时,作为吴邪的这一部分又在想些什么呢?倘若意识是健全的,却偏偏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那个时刻,又有多绝望呢? 他沉默着,脑中不断地分析着整件事情。 齐羽是老痒之外吴邪的另一个分裂人格,和老痒那种更多是虚张声势成分的攻击性相比,齐羽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最重要也最奇怪的,齐羽不光认识他,还想杀他。他的断片儿的记忆是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大概只有自称昔日战友的那两个人。 胖子和潘子在诊室外面的走廊抽烟,谁也不想进去触这个霉头。 关于齐羽其人,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他和张起灵之间,道不明的关系更复杂。即便是在当年,胖子他们顶多也就是作为旁观者略知一二罢了,个中是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除此之外,胖子也另有他担心的道理,因为齐羽的缘故,张起灵重伤失忆前有一段时期过得十分糟糕。想到最后那段时间他的精神失常,几次被评估为不再适合继续在猎隼队担任职务,胖子又有点犹豫。失忆对张起灵来说未尝不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如果就此恢复了记忆,说不定又要再度经历那种痛苦。 张起灵伤得不算重,在那种射程之下手枪的威力本来已经削减,况且齐羽又在外力作用下射偏了。 比起他来,齐羽堪称损伤惨重,他自己送上去的那一枪以贴肉的超近距离射入后穿肉而出,另一处更不用说,胖子那把暴风的威力根本不是手枪可比的。 齐羽勉强将车飙出一段距离后,停在了四下无人的旷野。他搜刮了一番后备箱,最终带走了急救箱和一些食物。车子早晚会暴露他的行藏,必须舍弃掉。带着枪伤也不适合上正规医院,他不想刚成功脱逃就被闻着味赶来的军狗抓走,而且最麻烦的是他没有太多钱。 两处伤口做了应急处理,也只是一时,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先把肩膀里的子弹取出来。 套着一件不合身的过大的外套,齐羽上了一辆长途巴士。 直到在颠簸中昏昏睡去,他的左手始终插在口袋里,就在同车的其他乘客看不见的衣服底下,血渍已经染红了纱布。 乡下小旅馆的唯一好处是入住不需要太复杂的手续,与之相对的,当然房间的气味也不会太好。局促逼仄的房里开着一盏脏兮兮的灯,熏满了烟味的窗帘被严实地拉紧。 不过此时,齐羽没心思去嫌弃房内说不出的怪味,他启开酒瓶灌了一口,喝进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火,火焰一路从口腔烧到肚子里,冲淡了白药撒上左手伤口带来彻骨剧痛。 酒是之前在车上跟一个东北哥们儿买的烧刀子,只有这种直接粗放的烈酒才能缓解他超越负荷的肉体疼痛。 手心手背都上了药,血被止住了,看上去就像被石灰糊住了一样。齐羽取过纱布粗略地缠住左手,闭目瘫在床上大口喘息。 稍息片刻后他睁眼,适才包扎好的左手尝试做着握紧、舒张的动作,他动得很慢,每动一下,就带来一阵烧灼般的暴烈剧痛。 别无选择,他还要靠这只手去挖子弹。 齐羽把毛巾卷起咬在嘴里,那只握刀也握得格外勉强的左手因疼痛而颤抖,用酒精和火做过简单的消毒的匕首正抵在肩上。他像个无畏的战士,缓慢而坚定地把它捅进身体,新鲜的血液混合着汗水一道流下。 牙关已经咬得麻木,他细心地一下一下在血肉里翻搅,挑净伤口里的弹片碎屑。 然后是缝合,他剩余的所有精力全部用来竭力控制着左手平稳一些。动手的时候不能多想,只有尽可能地把血肉之躯当成是一块布来对待,否则根本下不了手。 尽管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皮肤是干的,齐羽的眼神里透露出来居然还是那股万事无所谓的神气,也许这就是让朗风所迷恋折服的东西。 直到将子弹清理出体内,他自己拉得更大的创口被歪歪扭扭地缝合在一起,他出的汗足够把整张床单浸湿。 齐羽赤着上身倒在床铺里,长大嘴巴无声地喘息,等待身上这一波摧枯拉朽的疼痛过去。 小旅馆隔音差,那些来自隔壁间的大声吵嘴或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情叫声,混合着齐羽自己脉搏的跳动声,形成了不明所以的怪异背景音。 那颗从他肩膀里挖出来的子弹被扔在床头柜上,直径5.56毫米,灵感来源于空尖弹,两段式结构,弹头柔软易碎,射入人体后弹头爆开,催筋伤肉杀伤力颇大。 齐羽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被自己设计改良的子弹打中的感觉,也是难得的体验。 他勉强撑坐起来,拿起酒瓶仰头开始喝,喉头不断上下滚动,直到酒瓶里再倒不出一滴酒。瞬间肺腑燃烧的滋味让他萌生出一种变态的快意。 然后齐羽彻底倒在了床上,伴着铺天盖地的怪味和耳鸣,独自品尝着失败的苦果,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累瘫了。 刚才动手术时不得不保持清醒,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14. 肆意乱来很快等来了报应。 天气燠热,旅馆房间的空调形同虚设,在整整昏睡36个小时之后,齐羽肩膀的伤口感染,开始溃烂化脓。从光头车上搜刮来的急救箱里没有找到消炎药,而昏沉的大脑和疯狂攀升的体温都在向他发出危险的警告。 再这样下去他会无声无息死在这张肮脏的床上,直到尸体发臭烂掉才被人发现。 这显然不符合齐羽的风格。 从这里通往镇子唯一的一路车上,满满当当装了一车的人,司机用方言大声吆喝着驱赶乘客继续往车厢里走。关门,汽车启动,一手牵着小孩的妇人随着颠簸的车身跌跌撞撞十分狼狈。 这时旁边座位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站起来,向她示意,妇人忙不迭道谢,抱着男孩坐下。 “谢谢叔叔!”男孩坐在妈妈腿上,高高扬起头,响亮地向好心人道谢。 男人右手握着扶手,对他温和一笑。这么热的天气,整辆车只有他一个人还套着厚重的外套,他面色很差,苍白得过了头。乡下女人朴实热情,对小伙子嘘寒问暖。 全车人都在镇上下了车,齐羽和那对母子一起下车。 华宁街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唯一的洋快餐店开在这里,餐厅弥漫着一尘不变的炸鸡混合黄油的香味。 男孩把酱料吃得满脸都是,趁妇人给他抹脸的间隙孩子的大眼睛却看着对面。齐羽端起热可可喝了一口,雾气背后的面目有些模糊,他的眼睛此时望向窗外,漫不经心的动作,那是乡下孩子第一次隐隐约约有了优雅的概念。 他会这么觉得,只不过因为他不知道此时齐羽脑中转着什么样的可怕念头。 小孩对吃大概都不怎么上心,这么半天屁股早坐不住了,跐溜滑下座位,一阵风似的扎进游乐区。妇人对转过来的齐羽无奈地笑笑,又大声数落了男孩几句,尽管如此还是听得出话语中的满满疼宠,齐羽投以理解的微笑。妇人对这彬彬有礼的小伙心生好感,何况他笑起来还很好看。 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索,抽出纸巾的同时带出了一支笔,笔掉落地面咕噜咕噜向旁滚去,她殷勤地弯下腰帮他捡。 然后她看见一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电视屏幕外的东西。 桌面下,齐羽的食指扣在扳机上,枪口,正对着她的眉心。这东西尽管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但她还是认得的,手指头动动,就可以让一个大活人死得透透的。经过夸大的那些人中枪后的惨状,恐怖的画面在她脑中一幕幕回放,她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枪口微微向上扬了两下,示意她站起来。 女人勉强扶住椅背,战战兢兢地坐下。对面那人脸上还是不变的笑容,这时看来就跟恶魔没什么区别了。 广播里循环着欢快的音乐,每张桌子上都传来欢声笑语,没人注意到有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尽管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个人。仔细看你会发现,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区别只在于齐羽是病的,而女人,是被他吓的。 齐羽的右手不曾抬起,因为它正握着一把要命的凶器,就在面前这张桌子下面。 “别怕,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齐羽说得很慢,语气轻柔,只是他的态度完全不是请求。 女人吓傻了,连点头都忘记了。 他的左手手掌被重重纱布包裹着,像戴了一副样式怪异的手套,将一张纸推到她的面前。 齐羽说:“按照上面的买。” 女人匆忙地低头瞥了两眼,那是一张清单,列的都是她不太认识的药名。药,他果然在生病,那么……乡下女人自有她的精明,然而齐羽仿佛洞悉了她那一点小心思,在它成型之前将之彻底粉碎。 “你的儿子暂时交给我,放心,我们一定会玩得非常愉快。”齐羽笑着,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魔鬼。她的肩膀颤抖着,眼眶中满是泪,她怕,她恨,恨不得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虚伪的假笑的脸。 从这面玻璃看出去,对街就是一间大药房。 等红灯时女人东张西望,看得出她很紧张,她想回头去看一看店里,确认一下她的心肝宝贝是否还好,但是不能。 “记住,不许回头看我。”因为那个男人刚才是这样警告她的。 药房的柜台前排着长队,排在最后的女人心急如焚,她时不时探头张望,抱怨着队伍挪动得过于缓慢。 终于她不断的抱怨换来其他顾客的一致声讨,“催什么催,大家不都在排队吗!” 他们不知道,她着急是有理由的,她想,你们的儿子并没有面临着生命危险。她连报警都不敢,用儿子的命作为赌注,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公平交易。 度秒如年,终于挨到她时她手心出的汗已经差不多氤湿了那张清单。她把皱巴巴的纸头递给售货员,营业员跑来跑去拿药,单子上列了不少药,有些柜上没有货,营业员大呼小叫喊着人去仓库看看有没有存货。 等了又等,她隔着柜台眼巴巴望着,焦虑到极点,心中有把火一直烧着,只想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等到配齐了药,她付了钱,一把抄起装药的口袋,恨不得立刻飞到马路对面去。 却连老天都像是要跟她作对,临出门时那该死的警报器尖叫起来,她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几个药店的工作人员就围了上来。 “对不起,这位女士,请您跟我们来一趟。” 一路操着国骂,她被几个人连拉带拽地带到了店堂后面的办公室,待到看清房间里面一水儿的制服,她脑子一嗡,半个声都发不出来了。 “我、我真没偷东西啊!解放军同志,你们不会抓我吧?” 穿军装的男人一哂,“大姐,我相信你。请您来,就是有点问题想问问您。” 听到不是要抓自己,女人先是松了口气,又立刻想起儿子来,神态间焦急不已。 男人察言观色,看出她心急如焚,立即问道:“你买的这些药,给谁用?” 女人不懂得掩饰表情,惊慌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了,她眼神游离,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这些药,都是外伤、消炎、镇痛用的,我看大姐你应该没受伤吧。”男人背靠着沙发,语气胸口成竹。 他们已经在这家药房连盯了好几天,上面说逃犯受了枪伤,必然会来买药。事实上这镇上每家药店都安排了他们的人,守株待兔。 “不关我的事,是他逼我的,他有枪!我的儿子还在他手上……”她哭了起来,他们也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喉咙艰涩发痒,齐羽低低地咳了几声,身体在一阵阵出汗,却还是觉得寒冷,高烧中的脑袋运转都不甚灵光。 他已换到角落里的位置,男孩在身旁的座位上吮着冰激凌,小腿一晃一晃。 终于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不巧又是一个红灯。 齐羽始终透过落地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渐渐蹙起眉头。这个女人,不对劲。尽管还是很紧张,但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照例这时候她应该急得要命。不急,说明她笃定她的儿子是安全的。 她站在马路上往这里看了一眼,看的是他们一开始坐的靠窗位置,那位置现在坐着一对情侣,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种情况。 难道宝宝被他带走了!?她又开始慌乱了,而人在慌乱的时候,总是会将视线投向自己最信任的人。 此时她最信任的,除了解放军同志还有谁。 “我操,这傻逼女人!不管了,直接冲进去,阿健带人堵后门!” 餐厅的欢乐气氛被气势汹汹的一行人搅散了,带头的大兵哥一双鹰眼盯着那对无辜的情侣。在场所有顾客被告知暂时不准离开,他们搜遍了每张桌子,都没有看见齐羽。 “妈妈!” “宝宝!”女人大哭着跪在地上,抱紧她的儿子。小男孩咯咯笑着,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哭。 男人强压住怒火,蹲下来问这个男孩:“小朋友,刚刚和你在一起的叔叔呢?” 被他的严厉吓住了,男孩胆怯地向女人身后缩了缩。男人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安抚地拍着男孩的背,诱哄道:“那个叔叔是坏人,现在解放军叔叔来抓他了,快告诉解放军叔叔他去哪里了?” 男孩不解地眨眨眼,嘴里还是说:“叔叔是好人,还给我买了冰激凌呢。” “后来他说跟我玩捉迷藏,要我数到一百才能去找他。我刚数到一百,就看见妈妈回来了。” 男人忿恨地踹了一脚桌子。 有人抖抖索索地问,“那个……请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整个人都泄了气,无力地摆摆手。 受了惊吓的顾客们也没有继续用餐的兴致了,纷纷收拾东西离开,戴着帽子的电工背着装备包混在人群里向门口走去。 男孩眼睛一亮,三两步钻进去抱住电工的大腿。“叔叔!我抓到你了!太狡猾了居然换衣服,可是我闻到叔叔身上的味道了!” 齐羽低头望着那男孩眼中掠过杀意。 “他在那儿!” 逃亡又要开始了。 人群被拨得东倒西歪,推搡间伤口被人狠狠擦过也没时间觉得疼,齐羽甩掉背包,一口气挤出门外,拔足狂奔。 身后很快有人撵上来,齐羽看也不看回头就是一枪,即便是手枪此时后座力也足以让他手腕发麻,他的头鼓胀得仿佛要爆炸,高烧的身体成了累赘。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追赶的队伍,齐羽却是强弩之末了。他想象自己是一辆跑车,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眼前是黑的,呼呼灌入的风使他的胸口疼痛,这么痛,痛得他想大声呐喊,可是他却笑了。 他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被抓住,一次又一次地逃。 凭空出现的手将飞奔中没有意识的人一把拖入窄巷中,齐羽的口鼻被大力掩住。 其实就算他不这么做,此时的齐羽也已经喘得说不出任何话了。 前来抓捕他的人一个个从身边掠过,继续往前追去。 昏暗的小巷里,齐羽能感觉到两只有力的手臂死死勒住了他的身体,他试探性地挣扎了几下,只换来更紧的钳制。他简直怀疑这条手臂继续用力,会不会勒断自己的肋骨,而他的背会不会就这样嵌进身后那个人的胸膛。 遮罩齐羽眼睛的黑色逐渐褪去,视力恢复,那些刚才暂时丢掉的感官再次回到他身上。身后的人终于慢慢松开手,齐羽转过来,对上总是波澜不兴的眼睛。 张起灵。 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样子,总是被你撞见。 15. 就在胖子对着一整只烤鸡大快朵颐吃得满面油光之际,张起灵带着一电工回来了。确切点说,扛着。 胖子顿时思路有点混乱:“这谁?” “吴邪。” 饶是他玲珑八窍的心肝此时也有点跟不住张起灵的节奏,“天真无邪?你这是给我出字谜呢?”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就是齐羽。” 胖子百转千回地咿了一声,跟唱戏似的,围着张起灵肩上那主儿细细打量,还真是齐羽,虽然他是没看出这坏胚哪里天真哪里无邪了。 “这倒霉孩子,怎么又晕菜了?” 他胖爷好像忘了,齐羽现下这倒霉相少说也有一半归功于他。 “揍晕的。”张起灵一如既然,言简意赅。 胖子眉毛一跳:“哟呵,陈皮阿四的那帮崽子长能耐了啊,把这鬼见愁小夜叉都给干趴下了?” 张起灵喝着水,淡定道:“我揍的。” 上下牙齿一错喀嚓咬断了鸡骨,胖子默默在心里给张起灵的危险级别S级后面又追加了一个加号。 张起灵走到床边,接下来没有出现胖子预料中将遍体鳞伤的昏迷青年扔上床蹂躏的残暴限制级画面,那动作真可谓是轻拿轻放。 胖子默,这前脚把人揍得行动不能自理,后脚又玩铁血柔情,老张同志病得不清啊……咳,佛曰不可说,他吃鸡,吃鸡。 说揍其实夸张了,张起灵只是在齐羽扑上来咬下他一块肉之前在人后颈子上捏了一把而已,力道也不大,刚够把人捏晕而已。 直到那身看着就糟心的电工服被脱掉,床上那人才稍微有点齐羽的样子。说稍微,是因为不发疯不使坏的样子都有点不像他了。 这么乖,像吴邪。不,张起灵边脱那件血衣边想,这就是吴邪。 光着膀子无知无觉地躺着,白斩鸡似的,天然无害,可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这种肤浅的以貌取人里。 肩头的绷带绑得不好,想必是单手操作的缘故,更别说那只手还是半残。张起灵一圈圈拆着纱布,手指间或碰上那人裸露的肌肤,只一个感觉,烫手。 狰狞的创面暴露在空气中时,尽管谁都知道当时那情况绝对是间不容发,胖子心里还是升起了小小的罪恶感。 缝合的针脚有点歪,猩红的伤口翻卷的皮肉,本来就叫那特制弹头给爆开花了,还让齐羽自个儿划拉得更开。这人手也真黑,整一自虐狂,胖子寻思着那些冤不冤的死在他手下的也没什么可怨的了,人割自己的肉都不在话下,杀个把不痛不痒的,算个屁呀。 看了那伤口的惨状胖子什么都吃不下了,血啊肉啊都还好说,恶心的是四溢的脓水,发炎了又捂了一整天还跟人斗智斗勇上演夺命跑酷,要还能自愈那是神仙。 张起灵面上一派淡然,下手却一点也不含糊,一刀就挑破了那刚结起来的薄薄的新肉,两指一挤,血噗地就溅了半脸。 他不手软,伤口这样长起也没用,底下都是脓水,光捂着只会发烂,只有重新破开了放血,等脓水流尽,伤才会好。 脓血放得差不多了,再反过来用刀背刮去腐烂的化脓组织,操作的人眼都不眨一下。 看得胖子后槽牙里嘶嘶作响,这齐羽也有点儿点背,一身好肉跟生鱼片似的你片完了我来片。也就是打了麻药任人宰割,要不照这么个十大酷刑早该疼醒了。 等到一切停当之后齐羽身底下那张床单也报销了,潘子带饭回来一眼差点以为撞进命案现场。 麻药没过,齐羽还睡着,张起灵就坐在床旁边想事情。 他是那种能干坐一天不挪窝的主,时间之于他不具备太多的意义,于是一个一个小时过去,天色开始变暗。 床上的人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由于麻药失效首先应该会感觉到疼,果然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似乎浑身都在燃烧,他花了一点时间去感受,渐渐记起这种感觉,是他所熟悉的疼痛。 张起灵数着,当睫毛第五次颤动的时候,昏迷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终于醒来。带着初醒的人都有的茫然,就这么直直望着雪白的房顶,眼里没有任何内容。 张起灵也不喊他,又或者是不能确定该喊他什么。所以他望着天花板,张起灵望着他,像一幅静止的画。 床上的人缓慢地转过脸来,过度失血后的肤色透着苍白,嘴唇也是没有颜色的。 吴邪?齐羽?还是老痒?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他不认识的人? 声音嘶哑得仿佛几百年不曾开过口。 “小哥……?” 张起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总之他就是笑了。并且在心里小声地说了句:“欢迎回来。” “嘶——好疼!”彻底醒来后吴邪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切肤之痛,什么刮骨疗毒根本就不适合他,早知道会这么痛他宁可再昏它一个礼拜! 最悲剧的莫过于吃饭拿不住筷子,右手怎么都使不上劲。本来么,伤着筋络了,之前齐羽又强提气力开了几枪,没废了就不错了。一个饿惨了的人,一份冒着香气的饭菜就在眼前,可筷子掉了又掉,真不够他哭的。 一把勺斜着插进他碗里。 吴邪有点不好意思,抬眼偷瞄张起灵,那人压根儿没在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吃个饭也能如此四大皆空。吴邪果断放弃筷子,改拿勺。 张起灵表情是没有,但不代表他没在看吴邪。看他每舀起一勺饭一路抖到嘴边差不多也撒了半勺,跟自己的手卯上劲急出一头汗,偷眼瞄完自己后红着脸悄悄改换了幼儿的拿勺姿势,终于吃开心了。 张起灵的内心正被一种情绪渐渐填充着,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微笑。 吴邪开始回忆昏迷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 老痒落网,他被绑架,荒无人烟的仓库,与老痒的争执,以及最后他的主动休眠。那么,直到被张起灵救回之前,有一个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断层。 齐羽。 对此张起灵没有隐瞒,至于具体到齐羽究竟用他的身体干了什么,张起灵没有说,以时间太晚明天再说为由打发他去睡觉了。 吴邪也确实困了,发着烧人易乏,也没坚持就睡下了。 从吴邪被绑走那天张起灵就没睡过,受了枪伤的身体早就叫嚣着要休息。那边吴邪已经沉沉睡去,张起灵和衣在他身边躺下,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吴邪正在做梦,梦的内容非常可怕。张起灵就站在他面前,他想喊可是像被点了哑穴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胳膊仿佛具有自我意识般地抬起,他看见自己的手里握着手枪,也看见手枪瞄准的是人是谁。接着梦境一晃,变成他坐在车里,他的手在不断流血,而他的脚踩在油门上,当看清路中央的人,他几乎魂飞魄散,他拼命地叫小哥快闪开,张起灵置若罔闻站着动也不动,而他还在加速…… 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吴邪和张起灵都醒了。 梦魇的吴邪反应倒比张起灵还快,腾地翻身坐起后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掀他的衣服。 张起灵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按在床上逼着脱衣服。如果胖子看到这一幕,保不齐会下巴脱臼。 “对不起。”吴邪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低落,缠绕在张起灵手臂上的绷带白得扎眼,也扎中了他的心。他根本无法想象闷油瓶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和一个曾经用枪口对着自己的人。 吴邪无法原谅自己,哪怕是齐羽——但这种好比利用了他这张脸在张起灵那里的信任度反过去伤害他的感觉,很不好受。而闷油瓶没有因此心生芥蒂疏远他,让他更难受。 垂头丧气的模样有点可怜,张起灵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吴邪闷闷地喊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喜欢听吴邪这么叫他,简单的称呼里有他全盘的信任,还有一点点的柔软和不确定。 他们并排而躺,谁也没有说话。所幸后半宿无梦,直到天亮。 胖子围着吴邪转了半天,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啧啧感慨。不能怪他,看惯了齐羽见天的报复社会,第一次见着他也能像个普通青年,搁着谁都得好好研究研究。 胖子一天不贫就不是胖子:“吴邪,名儿也起得好,倍儿贴切。怎么样,小吴同志,还认得哥哥吗?” 吴邪无语,起了一身的鸡皮,而他看胖子和潘子的眼神明确透露出一个信息:大哥你谁。 胖子将齐羽如何脱逃成功,期间短暂的交锋,以及最后如何难逃法网又如何被张起灵救下,做了全方位立体式的阐述,略去他那评书般的表达方式不表,吴邪从中提出了两个关键信息:齐羽认识张起灵,齐羽要杀张起灵。 潘子说当年猎隼也曾参与过追捕齐羽的行动,并且成功抓住了他。至于张起灵和齐羽那些个人恩怨,就不是旁人能揣摩的了。 诸多线索在吴邪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似乎隐隐有点头绪却又无从下手,偏偏另一当事者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 张起灵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是否想起些什么。 16. 朗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是文锦。 原本为齐羽准备的药剂,在齐羽的那一记狠扎时注射进他的颈动脉。那药里含有大量的致幻成分,对朗风的中枢神经造成不小的损伤。 “能说话么?”接到医院通知,文锦就过来了。 朗风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没发出声。 文锦说:“医生说暂时会这样,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文锦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实际年龄是个谜,但少说也有四十多了。同僚都知道这个女人颇有背景。 文锦不姓文,姓陈。有传言说她是陈皮阿四的女儿,而陈皮阿四,是现如今十七局的一把手。 十七局,一个在军中臭名昭著,让普通人既恶心又害怕的机构。 陈皮阿四只是个外号,这个外号下隐藏了无数国家机密和令人胆寒的手段,没人知道他及他领导下的部门究竟流氓到什么程度,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陈局让我转告你,安心休养。”听到这里朗风面部僵硬,文锦接下去笑着说,“你未完成的工作,由我接手。” 朗风心中一阵阵发冷,他被踢出了“萨麦尔计划”。 从朗风十九岁在地方部队通过拔擢进入十七局开始,参与的他人生中第一个任务就是萨麦尔计划。 这个计划围绕着关键人物吴邪展开,迄今历时超过二十年,不知道是不是十七局为期最长的一个任务。虽然期间朗风也接过各类其他的任务,但萨麦尔计划从未从他的职业生涯里被移除,在近十年的时光里与他朝夕相伴,也让他一次又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对齐羽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文锦已经离开,朗风仰面躺在病床上,感觉人生突然没了方向。 2012年8月10日 直觉告诉我小哥的退伍和失忆都和齐羽有关,可是无从证实,他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暂时的住处是那个胖子找的。胖子不太靠谱,总觉得他有什么隐瞒。 今天老痒依然没有回来,我想他一定对我很火大。 也说不定这回他是真的自由了,可我有点想他。 “天真,赶紧的,出来锄大地!”胖子的大嗓门由外间传来,吴邪合上笔记。 如果放任他的话,他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一整天。 作为暴风眼,吴邪明白有太多事情被人为地对他隐瞒了。不同的利益集团开始一个一个浮出水面,从最早他推断出的两股势力,到现在胖子和潘子所代表的另一股军事力量。 不能这样一直想下去,水太深,有些真相是他不敢妄加揣测的。 潘子嘴里头叼着颗烟在洗牌。张起灵居然也在,这让吴邪觉得怪怪的,总觉得他和这些娱乐活动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胖子见他出来嘴一咧:“来来来,老K不玩,天真你来。” 吴邪眼里露出些疑惑:“老K?” “哦,是张小哥以前在队里的代号,不觉得他酷得跟黑桃K一样吗!”潘子和胖子哈哈大笑。 吴邪也咧嘴一笑,觉着是挺像的。 张起灵原本坐在窗台上神游,这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等到潘子洗完牌准备开打,他们才意识到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吴邪看看自己裹成粽子的左手,手指想弯一下都难。思维又开始发散,是不是应该请教一下杨过,独臂大侠怎么打牌? 光看眼神,张起灵就知道他脑袋里肯定又冒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 胖子还在为吴邪的左手傻眼,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教他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张起灵难得挪动尊驾,竟然径自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吴邪的右边,并兀自把那摊牌理上了。幸好吴邪没戴眼镜,否则早跌破百十回了。 除了张起灵之外的三人都有点卡壳,玩枪的手弹起扑克来居然一点都不显生疏,三两下把牌理顺,一副牌花捏在指间就凑到吴邪的眼皮底下,竟然还是按着花色排好了的。 看多了这双手舞刀弄枪,第一次看它拿扑克牌,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该你先出。”在张起灵的提示下回魂的吴邪,这回仔细看了遍他手中的牌,用臃肿的左手从中抽出两张牌打出去。 接下来几圈都是这样,张起灵理牌,再全程举着牌给他看。吴邪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特意往他那边挨近些,省得他手伸得老长。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把我们又要赢了!”吴邪得瑟的笑容落在胖子眼里变成欠揍。 张起灵也笑,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吴邪他说“我们”。 当夜。 隔壁胖子的呼噜扯起来跟防空警报似的,不知道潘子怎么受得了他。拢共两间房,不知是本身隔音差得让人蛋碎,还是胖子的穿透力委实太强,总之听着是婉转曲折绕梁不绝,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连着几天耳朵都在受虐吴邪觉得自己快要神经衰弱,让一个人意志崩溃的方法之一就是不让他睡觉。他更由衷佩服起张起灵来,真的猛士,敢于对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要说不。 反正也是睡不着,吴邪索性翻了个身,隐约可以看到身边人的轮廓,正背对他侧躺着。吴邪小声问:“小哥,你睡了么?” 他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明知道张起灵有睡眠问题。 然而他并不知道张起灵其实是睡着了的,只不过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在睡梦中也保持了十二分的警觉,刚才吴邪一翻身他就醒了。 张起灵将身体转成平躺,把脸侧过去看他。吴邪好像也在看他,又仿佛不在看。 吴邪听到他说:“别想太多。” 张起灵从不肉麻兮兮的安慰,不过吴邪知道这就是他在表达关心的意思,吴邪无声地对他笑了一个。 四道视线有时交汇时而错开,哪怕没有语言的交流,也不会觉得气氛尴尬。 终于在一个难以形容的高亢滑音之后,胖子拉了不知多久的警报戛然而止。 吴邪早睡着了,他喜欢把脑袋搁在两个枕头中间的凹窝里,看起来就像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这个习惯他自己都不清楚,只有张起灵知道。 张起灵在过近的距离之下观察那张脸,吴邪呼出的气息轻而绵长,吹拂在他的鼻尖,带来酥酥的痒意。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却不太平。 完全是身体出于规避危险的本能做出的反应,张起灵直接抬手格开直冲着他胸前而来的凌厉攻势,随着一丝灼热的痛意滑过,他的手臂被利器划拉出一道很长的口子。在黑暗中他准确地捕获到敌人的位置,一记侧踢直接将人踢翻,不给喘息的机会猱身而上,扭住胳膊的同时另一手扣住了对方的咽喉。 熟悉的痛呼声和卧室的灯一同亮起。 胖子和潘子站在门口,都已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原来隔壁二人被打斗声惊醒,第一时间跑过来。 被张起灵压制在身下的人,有着一张他们都很熟悉的脸。 骤然亮起的灯光让齐羽眼睛不适,急忙闭起双眼。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水滴不断滴落碰到地面发出的嗒嗒声。 那是张起灵的血。 刚才那一刀齐羽是使了全力的,原本应该准确无误深深刺穿他的心脏,所以齐羽知道现在张起灵手臂的伤有多深。他不知道的是,张起灵之所以选择用手格挡而不是向一旁避开,只是怕对方会转而攻击身边的吴邪而已。 当然后来张起灵在很短的时间内认出了他,因为即便是黑暗中,吴邪总是对他散发的那种吸引的味道,超越了五感,只有他能感觉得到。 齐羽不蠢,他很清楚自己每回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凭他的身手根本不是张起灵的对手。 刚才扭打时右肩的伤口无疑迸裂了,正在愈合的皮肉被撕裂开来,好比刚燃起的希望被无情扑灭,疼痛比刚受伤时更甚。 凌乱的房间,两个搏命的男人呼哧呼哧喘着气,各自流着血。 在张起灵仅有的记忆中他和齐羽一共只短暂地见过三次面,结果却都是雷同的,抗争、流血。 张起灵发现他可以和吴邪相互拥抱,却只能跟齐羽互相伤害。 “你的血要流干了。”算作是重逢的话,那么这就是重逢后齐羽对张起灵说的第一句话。 吴邪的脑袋里总会时不时冒出奇怪的念头,正如最开始张起灵看他的笔迹给出的评价,他太容易受到自己内心感觉的左右,总是想得很多思虑很重,最后受累的是自己。 相比之下齐羽更简单,是非黑白在他那里都是屁,天生缺陷,他缺少人类应有的情感体验,用精神专家的说法,就是情感障碍,悖离公认的社会规范,损害社会和他人之后也不会有愧疚之心。 是张起灵主动走向他,齐羽的脸上露出戒备。张起灵把手扣在他的肩膀,拇指正按在渗出血色的纱布上,他看着那张酷似吴邪的脸慢慢染上痛苦的神色。 齐羽感觉自己的肩膀好像已经被他捅出一个洞,但是张起灵越用力,齐羽的眼睛就越亮,和痛苦的表情混搭在一起,变成一个诡异的表情。 齐羽也在抓他的伤口,指甲抠进那道横在手臂上的裂缝,直到满手黏腻血腥。 两个负伤的男人抵靠在一起,彼此依靠,彼此伤害,像一场原始的角力。 疼吗? 仿佛有一瞬间,他们各自听见对方这样问自己。 最后还是齐羽先晕了过去,当疼痛超出人体所能负荷的极限,大脑自主选择了最便捷的自我保护方式。 再度醒来时,齐羽已经不见了。 这一回吴邪几乎是睁开眼睛立刻就清醒,无视全身的疼痛一下坐起来,目光锁定在坐在旁边的张起灵和他的手臂上。一把撩起他的衣袖,展现出来的是面目全非的伤口,伤口周围那些细小的、指甲抠出的裂痕,仿佛一条条切割着吴邪的神经。 抠抓伤处时滑腻恶心的触觉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当昨晚齐羽这么做的时候,吴邪好像正在另一个世界看着这一切。说不清楚,他就像一个漂浮的魂灵,只能看,却阻止不了。 吴邪如坠冰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是第一次觉得世界正在离他而去。 17. 有人说坐火车是最浪漫的旅行,因为最好的风景永远在路上。 这话是哪个蛋疼的诗人说的已不可考,但潘子只想把浪漫捏吧捏吧啐他一脸。这货一定没有和三个性别相同让人毫无性趣的人结伴而行过,尤其当其中之一是个胖子,而另两个的精神状态着实令人堪忧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怕留下张起灵和似乎随时可能狂暴化的吴邪会闹出头版头条的列车命案的话,他才不要和他们一个车厢。 开往西北的长途列车要开上整整两天,潘子对什么路上的风景没兴趣,他只是默默计算着到站的时间和他发疯的时间哪个会更快到来。 这劳什子的一车厢人看着太特么闹心了! 相比较之下张起灵居然还是显得最正常的一个,从上车开始就倒在上铺里背对外面再没动弹过一下,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常态,就是正常了。 反常得厉害的是吴邪。 吴邪的反常首先体现在他过于亢奋的精神状态,整个人变成了话篓子,到后来潘子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又分裂出了一个话唠型人格。 对他这个转变最感称意的是胖子,这下插科打诨有了搭档,一句接着一句,你来我往滔滔不绝。往日胖子一个人都贫得有点让人受不了,这会又多了个捧哏的,那叫如鱼得水。 潘子实在让他俩吵吵得头大:“你俩准备年底上春晚是怎么的?” 正好火车到中途站停,潘子立马下车放风溜达去了。 等他再回到车厢时,胖子睡了,吴邪强打了一天精神,这会儿终于露出点疲态来。 潘子拉开门觉得车厢里有点暗,原来吴邪把大灯关了,只留一盏床头小灯,气氛顿时安静不少。胖子躺平了还挺老实,张起灵更是姿势都没变,就剩吴邪一个杵在那不知在干什么。 潘子问,“还没睡?” 吴邪转过来身瞧见他,笑道:“没,不困。” 能把先眼皮撑开了再说这话吗?潘子无语,脱下外套,一翻身上了胖子那边上铺,“那我先睡了。” 吴邪嗯了声,对话就此中断。 吴邪看了一眼下铺空着那张床的上铺,低迷的暖黄色灯光,给张起灵露在背心外的肩膀和手臂镀上层暖色,却让手臂上的绷带看起来更苍白。 吴邪关掉了唯一的灯,走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过道里只有他一个,凌晨两点,连硬座车厢都已经开始休息。 吴邪靠在窗前抽烟,内陆地区这个时节晚间已经颇有些凉意,他也不管,开着车窗任凭风吹。 不知吹久了面部肌肉会不会变形?会面瘫吧? 现在不都流行扑克脸么,像小哥一样,特招女人喜欢。 不光招女人,男人也…… 思维跑马,吴邪在大西北的夜风里彻底体验了一把凌乱。 起先不觉得,等反应过来身边不知几时不声不响站了个人,吴邪骇了一跳,差点没把滤嘴给嚼了。 “小哥,你怎么出来了?”却偏是眼下最不想面对的人。 也不是不想,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张起灵不答,倒是问他要了根烟抽,香烟松松叼在嘴唇之间。吴邪自觉地凑上去为他点上,他漆黑的眼珠就在烟幕背后直勾勾地盯着吴邪的脸。 张起灵看上去刚洗过脸,潮的刘海索性被他全部往后拢,吴邪觉得他要是梳一个马龙白兰度那样的大背头肯定特有范儿,主要还是人长得好。 操,没事长这么招人干什么。呸,你自己意志薄弱怪谁。 吴邪东想西想的,其实他不知道吸引和被吸引这回事,跟长相没多大关系。 去往异乡的旅途漫漫,铁轨声声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更加重了背井离乡的孤独感觉。 两个往后看不见来处,往前看不见终点的人靠在窗前抽烟。 这是一个放在电影小说里百分之百会发生故事的夜晚,可是他们最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起,吹着不同于华南地区的刚烈的晚风,望着窗外毫无内容却又森罗万象的荒原。 吴邪肯定不止看过一次日出,但他觉得再不会有哪次比得上今天。大漠风尘日色昏里,张起灵沉静刚毅的侧面让他莫名联想起洪荒。 那日火车将他们送到兰州,下车后的行程胖子早有安排。 住所就是一间普通的老式民居,比起之前得到改善的是房间数量,不多不少一人一间,终于不用再受噪声污染这点让潘子感到很满意。 人的情绪其实是定量的,可能一时陷入低潮,又或是某一时特别兴奋,但无论峰值还是谷值,都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这有点像月盈则食的规律,当某种情绪倾泄一空时,人会进入情绪的平缓期。 吴邪近日的表现显然违背了这一规律。自从那一晚齐羽的意外介入开始,他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精力旺盛,不知道的人还当这是哪家的狂躁症病人。 吴邪已经差不多五天没合过眼,潘子之前感觉到的他那股子疯魔劲不是假的,一个劲地闹腾只是为了让精神时刻处在兴奋中好忘掉休息这回事。顶不住的时候他就抽烟,没命地抽,直到有次胖子闻着他身上的烟味捂着鼻子说,你丫是去烟草厂里游泳了吧。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睡。每当困意排山倒海而来时,吴邪会想起那天张起灵血淋淋的手臂。他不能再和张起灵在同一个屋里睡着,他怕了。 对于神出鬼没的齐羽,除了保证自己24小时清醒着不给他可趁之机,吴邪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胖子张口结舌,消化半天吴邪话中的意思。 “看不出来,天真你看着纯情骨子里居然这么狂野……可是胖爷我不好这口,捆绑play什么的你还是另外找人陪你玩吧啊。” 开玩笑,他胖爷只对蜂腰爆乳的大波妹子有感,他想对吴邪说虽然胖爷魅力四射但这断背什么的还是留着跟他张哥哥玩吧胖爷真心不适合你! 吴邪猛翻白眼:“我说你思想能不这么龌龊吗?我就是要你每天睡前把我绑了,隔天早上解开,就这样!想这么多能当饭吃么!” 胖子翘着兰花指拍胸口:“可吓死奴家了!” 当天晚上吴邪躺好,把手腕和手腕并在一起方便胖子绑。 胖子举着绳子左右比划了几下,横竖觉得诡异:“嗨,我说怎么感觉恁奇怪呢,要说胖爷绑过的犯罪分子也不老少,就没你这么积极主动接受改造的。”能想出这主意,思路也够清奇的了。 吴邪脑子都木了,困的,下意识地回他:“是男人不?快别逼逼了赶紧的。” 脚腕也绑上,吴邪跟条蚕蛹似的,眼皮耷拉着。 “那你要是半夜尿急怎么办?总不能还叫醒胖爷给你把尿吧?” 吴邪有点懵,显然是还没考虑到这一层。可他实在太困了,之前一直靠着心理暗示不觉得,这下沾着床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疲倦。梦里有无数只小手在撩拨他说来呀来呀,敌人如此强大,他只好慷慨就义了。 前脚还在说话的人眼看着头一歪就呼起来了,胖子摇摇头,吴邪的顾虑他不是不懂,这都叫什么事儿。 张起灵离了吴邪就睡不着,没多大事,也死不了人,可是习惯这东西是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中招了。他知道这是病得治,但唯一能治这病的那人最近老躲着他。 和吴邪不同,他不喜欢多想,很多时候人为各种无解的谜诸多思虑绊住了手脚,在他看来是没有意义的事。张起灵的经历或许复杂,但他活得纯粹,用吴邪的话来评价,就是简单得像个符号。 所以一旦心中拿定了主意,张起灵就会千方百计去达成它。 似乎和吴邪在一起,他会随时带给你新的惊喜。 张起灵推开房门的时候,吴邪正撅着屁股试图从地上拱起来,为什么是拱,自然是因为手脚都被捆住,他才不得不采取这种类似毛毛虫蠕动的令人难堪的姿势。 吴邪扭着脖子,惊恐的大眼瞪着门前的男人。张起灵面无表情,视线来回几扫,最终落在那个他曾鉴定过手感一流的屁股上。别指望睡觉时吴邪会盛装以待,三角短裤这时候肯定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遮挡作用。当睡衣穿的宽松T恤也很配合地滑到胸部以上的位置,方便张起灵更无阻碍地观赏,腰腹袒露出大片柔白,由于姿势的扭曲而深陷的腰窝,连接着臀部的美好曲线。 于是画面变成了这样,张起灵反手关门,一步一步逼近,吴邪很好地保持住了惊恐脸,如果配上“不要过来我要叫了”的狗血台词,那就是旧社会小寡妇惨遭恶霸蹂躏的经典桥段。 张起灵的手从背后环过来,吴邪的心脏几乎要从嘴里飞出来。 禽兽一点的话这时候他应该扒掉吴邪的裤子,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操进去,就这样绑着他的手狠狠地干他。 某一瞬间他俩大概都动过这个念头,所以当张起灵最终只是环着腰将他抱上床时,吴邪不知道他脑子里除了庆幸之外那一点点不和谐的异常情绪是否叫做遗憾。 不过他很快就不必再遗憾,因为这个晚上张起灵是无论如何不准备放过他了。 18. 如果要问张起灵,吴邪什么时候最迷人?他会认真地告诉你,除了说话的任何时候。 “啊哈哈,起来喝水结果不小心摔倒了,平时都挺顺当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哎小哥真不好意思,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吴邪紧张的时候话特多,这时候说的话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绕半天没重点听得人如坠七里云雾。 对此张起灵采取的必胜方针就俩字,无视。淡定地扫他一眼,直接往床上一躺,分走他床、枕头、被子各一半,表现得别提多自然,好像这一半合该是他的。 吴邪此时内心很恐慌,直觉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其实没那么复杂,不过就是想问问张起灵究竟是想睡他还是和他睡,这个谜题直到第二天上午吴邪醒来的时候才有答案,不过彼时早就木已成舟,也不必考虑了,此为后话。 张起灵犹豫了0.1秒,还是解开了绳子。虽然绳索绑缚下光裸洁白的脚踝确实让他性欲高涨,但他不希望吴邪太紧张。 解绳子时他的手指若有若无擦过吴邪脚背,小腿,像有把软毛刷子在吴邪心头一下下撩拨着,痒得要命。 忍住!挺住你就是英雄!吴邪在脑中为自己摇旗呐喊。 吴邪实在过于抽搐的面部神经落在张起灵眼中被解读为疼痛,多次反复受伤的地方长势缓慢,自虐般的捆绑让身体即使在睡眠中也加重了负担,得不到很好的修复。 手掌贴在他脚踝的勒痕处按摩散淤,张起灵为他的一意孤行有点生气,冷冰冰地说:“睡觉。” 吴邪顿生出类似当年闯了祸被小学老师训话的心情,不,比那更忐忑,因为不要妄想从张起灵酷过黑桃K的脸上揣测出他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吴邪的直觉告诉他小哥不高兴,他决定夹紧尾巴乖一点。 可怜巴巴的求饶眼神到底让张起灵很受用,扯过被子盖住两人,张起灵不再理他,自顾自躺下闭上眼睛。 夜半三更,正该好眠。 张起灵终于忍不住,抬手往吴邪身上摸去……盖住他瞪得铜铃大足以当灯泡照明的眼睛。 手掌下薄薄的眼皮传来热度,当眼睫扇动时会让人错觉手心里握着蝴蝶。 吴邪也许阻止不了张起灵的好意,但他可以阻止自己睡着。 张起灵将手移开,覆在他额上,“睡觉,听话。” 也许是受这夜晚的影响,平淡惯了素来缺少变化的语气竟掺杂着几分温柔。这份温柔逼出躲在吴邪内心世界的孤独,自卑和胆怯。 他捕捉到张起灵的眼睛,那是他最喜欢的部分,一如初次见面,总是在黑夜中令他获得平静。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吴邪忽然觉得哪怕整个人被他看穿,在这个人的面前示弱,都没关系了。 “小哥,其实我很怕。”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些。 当张起灵的手再度抚上吴邪的额头,迎接他的是一阵明显的颤栗。 吴邪听见他似乎是叹息了一声,说:“吴邪,你没有错。” 这句话来得太晚,如果它早一点来,吴邪也许不会在病入膏肓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但吴邪想幸亏它来得这么晚,如果不是由张起灵说出来,这就没有意义。 他慌忙地闭上眼,惟恐眼睛将太多情感泄露出去,那些隐密的意淫只适合在他脑中幽暗的小角落滋生,不能被别人看到。 但张起灵不是别人。 当吴邪在他手下颤抖时,他的心底也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现在面前是一副鸵鸟姿态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都看不到的傻子,全然不管自家裸露在外的两条白花花的腿,几乎勾跑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这时不上还算爷们吗? 张起灵当然是爷们。 忽然翻身而起,凌驾在吴邪上方,牢牢盯住他。吴邪的样子有点好玩,怕睁眼见到鬼似的,又仿佛能感觉到他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脸上浮现出野生动物察觉潜在危险时的不安。 “睁眼。”张起灵轻拍他脸颊。 吴邪咬定青山不放松:“小哥我要睡了好困啊。” “现在又敢睡了?”张起灵不咸不淡地问着,手从脸颊慢慢下滑,滑到耳根,指尖玩着吴邪的耳垂。耳垂凉凉的,很软很好捏。随着他轻薄的举动,皮下开始充血,粉色从耳朵漫上面颊,继续顺着脖子往下蔓延。 “小哥……”这时候不管发什么声都有种调情的意味在里面,吴邪自己也意识到不对,立马闭了嘴。 张起灵说:“你想要和我做爱。” “什……!”吴邪只来得及为他煽情的话语蹦出一个音,眼睛睁开的同时嘴巴却被堵住了。 张起灵的舌头极具攻击性地在他嘴中戳刺,吴邪的舌头就像他此刻晕乎乎的大脑,呆呆地缩在角落里任由外来的家伙喧宾夺主大肆掠夺。 张起灵慢慢将舌头退出去,留恋地舔吮掉吴邪嘴唇外面拖曳出的湿痕。 满嘴都是小哥的味道。有了这个意识的吴邪脸热地快要爆炸,身体兴奋得颤抖。 “吴邪。”鼻尖相抵,张起灵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性的暗示,“看着我。” 这是吴邪第二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赏张起灵的眼睛。 张起灵像是讲解一般:“瞳孔放大,脉搏加速,身体发抖,脸颊发红。”说到这里张起灵意有所指地往他胸前掠一眼,“说不定另外一些地方也红了。” “吴邪,这些都是性兴奋的表现。” 我去,这明明是货真价实的性骚扰!吴邪为张起灵的流氓程度咋舌,但却控制不了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为对方而着迷打开。 “你想要我。”他再一次重复。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吴邪动情地凑过去叼住他的下唇吮吸,口齿不清地呓语:“是的,我想要你。” 张起灵捉起他的手按上自己胸膛,显然已经过快的搏动频率,他的瞳孔当然也与吴邪一样扩大,“我知道,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额头和额头抵在一起,呼吸纠缠着呼吸,眼睛凶狠地盯着眼睛,眼神与眼神在交媾。 张起灵跪直身体,两手一翻脱掉背心,八块漂亮的腹肌随着他脱衣服的动作一舒一张。让吴邪惊艳的是健硕胸膛上逐渐浮现的图腾,踏火的麒麟向他怒啸,太他妈的性感! “体温高时才会出现。”张起灵再度伏低,舔了一下吴邪的耳廓,“吴邪,来让我更热一点。” 吴邪根本不知道谁让谁更热,他抚摩着麒麟狰狞的头脸,一下吻了上去。 张起灵一口啃上他的嘴,舌头二度攻城掠地,攻击他嘴里每一处柔软的肉。他们近乎贪婪地交换着唾液,张起灵的舌偶尔擦过吴邪舌侧,激起他一阵呻吟。 两个人底下都硬得不行,还在互相较劲。 相吻时张起灵的手从他T恤下摆探入,手掌熨贴着肚皮而上缓缓移动,这里摸摸那里搔搔。吴邪的乳尖已因快感而硬起,当游弋的手指终于落到他急切渴望的位置,吴邪快乐得几乎要哭出来。张起灵的食指有枪茧,粗糙地摩擦着他的乳头,按压揉捏。 “我来看看这里是不是跟脸一样红。”张起灵扒掉他的上衣,凑到他胸前吻了吻左面那个,忽然吃进嘴里大力吮着,舌尖绕着乳头戏耍,因为刺激乳晕起了一圈小疙瘩,一一被他用舌头舔过安抚。 生来对称的另一半不堪寂寞,吴邪只好自己动手,手指捏住右边,挑逗取悦自己,嘴里呻吟断断续续。正舒服时,手腕被张起灵握住,挪开,吴邪有些不满地望他。 “别浪。”张起灵哑着嗓,用自己的手代替吴邪抚慰他右边的乳头。吴邪爽得直哼哼,上半身反拱起来,“小哥……”一边喊着,一边把自己送进他嘴里。 吴邪内裤前端濡湿成半透明,完全勃起后的形状纤毫毕现,张起灵空闲的那只手隔着薄薄一层棉布逗弄它,时而轻揉时而重擦,上下一齐吴邪被他玩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一声浪过一声的低吟。 直到两边乳头都被玩得发红,张起灵对着乳头重重亲了口,接着一路向下,留下一串吻。当他用舌头舔进吴邪的肚脐时,吴邪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以张起灵对他的了解,他一定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吴邪自己给出了解释,“我在想男人是不是都是见洞就想捅。” 张起灵面不改色,手指却滑入他的屁股中缝里,“我比较想捅这个洞。” 所以说流氓会武术,挡也挡不住。 既然来都来到这儿了,自然是要深入交流一下的,硬捅了两根手指之后发现吴邪的表情有点惨。吴邪觉得以自己的脸皮厚度打死都说不出“后面是处小心轻捅”这种话,他内心纠结着今天自己这一把“处子红”是落定了。回忆一下记忆中那唯一一次小哥洗完澡后遛鸟,弟弟应该差不多也就三指粗吧。 然而当张弟弟亮真相的时候吴邪直接升天了。他忘了,这会张起灵是马力全开状态。可就算状态全开,这尺寸也太夸张了!他会被活活操死的! 对着眼前的神器吞了口口水,吴邪从怀疑张起灵的人种到怀疑他的物种,脑袋里重复播放自己被这把巨炮钉死在床上的悲惨画面。 较之吴邪,他的弟弟就不那么有节操了,只不过被张起灵握在手里撸两把,就没羞没臊地吐出更多黏液来。张起灵用自己胯下那根去撞他的,再一起握在掌中,硬邦邦的两根互相挨挨蹭蹭,快感直冲脑门,连张起灵都忍不住喘了几声。 吴邪眯着眼哼哼唧唧之际,一根手指又戳进他后面,他一紧张后面肌肉就缩紧,咬紧了入侵者,张起灵揉了一下他屁股,安抚道:“别这么急。” 说话间又挤进两根手指,这回好像没刚才那么痛。吴邪感觉了一下,里面多了份滑腻感,隐约有香味飘来,他想起来是润肤露的味道。张起灵三根手指在里面戳戳转转,里面也逐渐适应了陌生的外物,居然自发地绞缠起他的手指来。 张起灵忙着给他扩张,反而冷落了自己,吴邪自然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性器,上上下下做起手活。一边被插屁股,一边帮人打手枪,吴邪红着脸想,还好自己看不见这淫荡的画面。 那边张起灵又不知在里面戳到什么开关,对着那个地方揉一下,吴邪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软了,再揉一下,吴邪潮红着一张脸,闭着眼睛皱眉头,微张的两唇间依稀可见颤抖的舌尖。看他这副样子张起灵一下来了感觉,两根手指直接插进他嘴里。 吴邪起先愣了愣,反应过来就用舌头去勾他手指,嘴巴嘬起来卖力吮着。张起灵一手插上面,一手插下面,算是齐活了。 浑身发热的吴邪推了张起灵两下,把他的手指用舌头从嘴里顶出去,两手攀上对方脖子。 “进来。”混着浓重的鼻音,跟哼哼没区别。 “什么?”张起灵表示没听清。 “我说……”吴邪觉得这将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放浪的话,他伸长了腿勾住张起灵精实的腰,望着张起灵的黑眼睛,对他说,“操进来,操我。” 插入时涂在张起灵棍子上的润肤乳被阻在穴口,在洞口形成一圈白边,有点好笑,又显得十分色情。 身体一点一点被撑开的感觉,不是疼,倒是一种怪异的饱胀感,像面包夹香肠。张起灵尝试着浅浅抽动两下,吴邪感觉良好,扭扭屁股示意他可以动了。 张起灵把他一条腿架在臂弯里,方便自己插得更深,一边继续用色情的方法爱抚吴邪的乳头。吴邪的乳头很敏感,稍碰几下就会立起小疙瘩。似乎是被摸得很动情了,下面的小口更卖力地吸着他,软热的肠壁紧紧拥裹着他,舒服极了。 大量充当润滑的乳霜从两人交合的地方溢出来,有些沾在两人下身黑色的毛发上,大部分则顺着吴邪的屁股往背后淌。 汗味混合着精液的味道,最原始的费洛蒙弥漫在空气里,满脑子除了占有对方再挤不进别的念头。吴邪渴望再多一点,但浑身都被操软了,张起灵似是有所感应,抬高他的腿,压低上身欺上去。感觉到他的欺近,吴邪主动伸手搂住他。 张起灵在他嘴角辗转亲了几下,诱哄道:“张嘴。” 吴邪的大脑早就不好使了,听到什么执行什么,他乖乖地张开嘴,甚至探出一点舌尖。张起灵下面一记深顶,同时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舌交互啧啧作响,下身连续几次凶狠地抽顶,恨不得把吴邪生吃了。 “小哥,好深……”吴邪只能抱紧他的背,发出嗯嗯的鼻音,眼角湿湿的,终于被干得射了出来。 后面肌肉同时紧缩,性器被紧紧咬住,张起灵难得地骂了一句我操,不再刻意忍耐,用力抽插几下,也尽数射入吴邪体内。 19. 胖子打了个震天响的哈欠,昨儿睡得不踏实,做了大半夜的春梦,梦到什么记不得了,光记着那些个嗯嗯啊啊的跟看岛国爱情片似的,快到天亮时才消停。 抠掉糊眼角的眼屎,胖子趿拉着拖鞋直接拐进隔壁吴邪的房,给他松绑去,这养成习惯了都。 胖子推门而入,眼珠子差点没蹦跶出来,心中大呼一声:我的佛! 敢情一晚上春色无边的源头在这儿呢。 床上二位爷光着膀子搂在一块儿,幸好他俩完事儿还记得盖条被否则他看了还不直接长针眼,大爷的! 虽说早觉出这俩人关系不大正常,但视觉的冲击是巨大的,饶是内心强大如胖爷此时心里也不免狂奔着成群的草泥马。 张起灵的本能又一次让他在感觉到门口有人时,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被他的眼神激得一凛,胖子计算着他奸情被撞破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张起灵神色如常,无声地把吴邪往怀里揽了揽,胖子倒被他看得尴尬起来。 到底谁才是被捉奸在床那个啊?默默退出房间,胖子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吴邪还没醒。昨晚折腾得有点狠,弄到三点多,两个伤员病号,还真是纵欲不要命。 张起灵垂眼看了一会,手在吴邪身上小动作不断,最后绕到背后整个罩住他的屁股。吴邪闭着眼不动,耳根却慢慢红了起来。张起灵也不拆穿他,继续施为,指尖抵在不久前才疯狂出入过的地方,入口处有些干掉的东西,稍稍用力挤进一个指节,立刻感受到内部的湿润黏腻,全是他的精液,全是他射进去的东西。 耳朵上的红已扩散到脸上,感觉有根手指在那个地方慢腾腾地搅动,把里面的液体弄得吱吱作响,淫乱不堪。 吴邪再装不下去,反手一把抓住作祟的手。 张起灵亲他的眼皮,亲完左边亲右边,吴邪才被迫睁开眼,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 视线一接触,就难免会想起昨夜自己放荡的样子,那些借着黑夜的庇护才敢做出的大胆举动,才敢说的淫辞浪语,到白天好像就丧失了这种特异功能,甚至连打个招呼都成了万分考验勇气的事。 一下子从朋友变炮友这种事还真不是人人都接受良好的,吴邪就不行,自身缘故本就不算擅长交际,明明跟小哥之间还有好多话没说开,这一下就交流到床上来了,可真够深入的。 张起灵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哪怕此时跟他一样全身光着也很坦然,一切看来都和平时一样。 吴邪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窘迫的样子让张起灵觉得挺可爱,就凑过去吻他。吴邪呆楞地任他亲着,终归还是拗不过内心真实的愿望,舌头迎上与他交缠起来。 张起灵蹭着他的嘴唇低语:“会好的。” 吴邪将胸膛牢牢贴住他的,汗津津的其实并不舒适,两人胸腹上都还残有一些干涸了的斑迹,但是这样的拥抱却任谁都撒不开手。 吴邪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张起灵他什么都明白。 兰州军区本部。 胖子和潘子难得一身正装居下首,正襟危坐,看屋子里另一名中年男子来回踱步,神态焦躁不已。 “我说郑将军,咱能不转了么,看得我眼晕。”胖子就是胖子,穿得再怎么人模狗样只要一开口就露相。 老郑倒真停下来不走了,光对着他二人干瞪眼,眼球里就差喷出火来。 “狗日地……狗日地!这个事情搞得太大喽,你们好好了,惹啥子十七局嘛!?通通肥克给老子写检讨许!”老郑一急,乡音直往外蹦。 潘子坐姿笔挺目视前方像石头雕的,是打定主意懒得发言了。胖子叹一声,“您看我这手鬼画符估计您也看不上,这检讨呢,咱也甭写了。就是跟您报备声,十七局心心念念要找那人……这一时半会儿铁定是找不着了。” 虽没明说齐羽就在他们那,话里话外意思也八九不离十了。 眼看老郑又要开始转圈,胖子赶紧把话抢在前头说,“这回到兰州,除了来看看您之外,还有一事儿。您老还记得,这地儿当年那个神神秘秘的研究所么?” 老郑眉毛警惕地皱起来:“你打听类个干哈子?” 当年甘肃境内的确设有一间研究所,隶属十七局管辖,距今有二十多年,恐怕早已荒废,旧址应该就在嘉峪关外。 多年来,十七局的某些做法一直为他们这帮正统军人诟病,总喜欢搞点阴恻恻的小动作,在这大西北边远的荒漠里能研究些什么,想必又是背地里不可告人的勾当。 从前是不知道齐羽的精神病这回事,自从亲眼见过了吴邪,直觉告诉胖子,这事准跟十七局暗地里搞的那些实验有着莫大的关系。活体实验这种事他也没少听说,搞不好还真有什么实验能把一正常人弄神经了,这事可大可小,一旦捅上去那影响绝对恶劣,顺着吴邪这根藤往深了挖,搞不好能把十七局连根拔起。 胖子这人绝对属于粗中有细的典范,脑子活泛,其想法往往别具一格。从第一次见识到吴邪,他就开始转这个脑筋了。 胖子被征入猎隼队前,和老郑是同一连的战友。从前就是这样,老郑凡事谨小慎微的,不似他胆子肥,骨子里更有股杀性,如今倒比他混得开,前不久才高升了上将衔。 走前胖子志得意满地撂下话来:“老郑啊老郑,这回龟孙子们真要栽了。” 胖子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有眼力见儿,做人溜光水滑的,谁都不开罪,一反吴邪对大兵哥严肃正经的固有印象。要他自己来说,最要紧的是得学会装傻,比如知道了他二人是这么一层意义上的“好兄弟”,相处起来却跟先前没甚两样,该打屁打屁该胡侃胡侃,反正潘子和吴邪是一点没察觉。 捆绑play是进行不下去了,可吴邪心里总有个疙瘩,睡觉也不踏实,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睡着觉就把张起灵给杀了。 张起灵对此不以为意,“那就干到你动不了。”直截了当是他一贯的优点,当然,说到做到也是。 上午九点半,两个人一起睡过头。 吴邪背过身去套内裤,随着抬腿的动作张起灵精确地捕捉到他腿根处蜿蜒而下的一道白迹,找到宣泄之处,小口还在噗噗地往外吐。 张起灵想了想,伸长手臂直接一把捞过吴邪按在身下,扯掉还没穿好的底裤。晨间充血的器官抵住吴邪腿根处磨擦,将那些本就属于他的体液涂抹开来,涂在吴邪大腿上,屁股上。吴邪张开腿,配合他的动作夹紧臀部,腰上下抬动,与他淫戏。 等到二人玩尽兴,已经接近十一点。 见色起意没出息的玩意!做着事后清理吴邪内心把自己唾弃,却又忍不住地回味刚才的感觉。 外间传来胖子的声音。 “别介,兄弟归兄弟,这话还得说清楚讲明白喽。”只见胖子叼着烟讲电话,香烟在嘴里一翘一翘的,“您就直说吧,这算公干还是私活儿?” 接下来全是那边嘀哩咕噜地说,胖子听着一言不发。挂了电话,他只管抽烟还是不说话,眯着眼神神道道地打量吴邪,把他看得背上发毛,总觉得张起灵留在他身上的什么罪证教人发现了。 潘子在旁边吸溜面条,头也不抬地问:“来生意了?” 胖子应了声,潘子停下筷子,转过来看了眼胖子,又问:“脏活儿?” 胖子哎嘿一笑不答,等同默认。 这是黑话,特指要杀人的活。 虽然军籍挂靠的都是普通军区,但猎隼队的存在就是为国家去执行一些敏感的任务,不能声张。他们用着假的身份,即便立了功,真名也永远不会被载入史册。 胖子笑完,却转而去问永远不会参与讨论的张起灵:“老大,你猜老板要买谁的命?” 张起灵看了胖子一眼,然后去看吴邪。 吴邪忽然觉得要杀他的人比喜欢过他的多得多,做人真特么失败。 胖子一副意料之中的微笑,却摇摇头,说他们都猜错。 “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没有错,胖子说这话的时候,看的人的确是张起灵。 20. 张起灵,男,汉族,退役军人,身高180公分,体重75公斤,体貌无明显特征,枪械精通,近身威胁极高。 翻着这份语焉不详的资料,胖子就乐开了:“老海这回又不知道替哪位大仙作掮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作为主角出现的张起灵毫无反应,倒是吴邪听出胖子话中的端倪:“掮客?这么说还有幕后推手?” 胖子看了张起灵一眼,对吴邪解释道:“那是,老海在掮客圈里也算小有名气吧,人称清道夫,早些年靠着替人抹脏活出身,后来发展成中间人牵线搭桥。” 胖子与老海自是旧识,关于私交部分他未提及,吴邪也没有问。 “虽说不知道是哪家老板,可现如今能请动老海的,少说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胖子说得轻巧,吴邪总还是觉得蹊跷,张起灵现下孑然一身一穷二白的,要有瓜葛也显然是他记忆遭到洗白前的历史遗留问题。那时张起灵在役,什么事但凡牵扯到军队,就似乎要变得复杂一些。 线索纷杂,吴邪暂时理不出个头绪,又忍不住要想如果是齐羽则说不定知道什么,心中更加烦乱。不能否认张起灵的记忆有一部分是与齐羽共享的,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和过去某个时期的自己争风吃醋生起闷气来。 直到感到一股外力在脑袋上揉了揉,吴邪回魂,张起灵平静地看着他。他看出他的担忧,于是给他无声的安抚。 成为暗杀对象也好,张起灵是真的不关心。他曾经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再去维系的关系,现在看着吴邪他忽然发现,有这么一个人或许是件好事。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张起灵是被吹醒的,这是每个男人都会很享受的一种体验。 毛茸茸的细软头发一阵阵扫过他的下腹,频率一致的是阳具被羽毛刷过一般的酥痒,他知道那是什么。作祟的舌尖沿着冠状沟滑动,快感刺激前端的孔隙溢出液体,很快被吮掉。 性器受到温热口腔的挤压包裹,这样直接强烈的享受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张起灵喉头发出低喘,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扶住脑袋就在他嘴里抽顶起来。 差不多到了吴邪该觉得颊酸的时候,张起灵本想示意他松嘴以便调换姿势,却换来对方更卖力的吞吐,好几次尽根吃进去,深得恨不能顶穿咽喉。 比起表达爱情和卖弄性感,性爱有时岂非更像一场两个人间的角力。 张起灵感觉很爽,吴邪毫无预兆被喷了满喉咙,开始咳嗽。退出口腔的器具依然怒指向他的脸,随后而至的第二波就这样射到他脸上。 张起灵见他起初愣了愣,眼露迷茫,反应过来用指尖抹了一把挂在嘴旁的白液,送进嘴里。而后他抬起头,四道目光相触。 无所畏惧的张起灵,忽然生出一种抓不到事态发展的渺茫感。 “谁是吴邪?”齐羽这样问他。 有些念头真的不能乱动,不知是不是吴邪对张起灵的过去太好奇,日思夜想的结果,齐羽来了。 嘴里奇特腥味萦绕不去,不难吃也绝谈不上好味。如果说吴邪吃他的东西是出于爱情产生的化学反应,那齐羽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无所谓。 齐羽对所有的事情都是无所谓的,包括他自己。他有自成一格的世界,是别人不理解的,他居住在里面,遵守特定的法则。张起灵就是他那个独立世界的唯一例外,所以觉得奇怪,所以碍眼,所以排斥的同时又被吸引。 他可以毫不手软地开枪杀你,也可以臣服在你身下吞下你的精液。 对着这一屋子的人,胖子忽然有种时光倒错感,张起灵,大潘,还有那些年我们一起抓过的小兔崽子。 齐羽就这么静默地坐在那里,神态举止与常人无异,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个高功能反社会人士。 齐羽其人,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的想法每一刻都在变,你永远都不要妄想去猜透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这一刻他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下一刻就突然兴起把你干掉了。 他和吴邪一样,都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如果打个比方来说,吴邪的世界安静无害,间或点缀着一些可以称之为光明的闪光小东西。那么齐羽的精神世界大概就是贝克辛斯基的死亡油画,神秘吊诡,匪夷所思的同时有它的合理性,又极端得只有非生即死两种答案。你不得不做出选择,即使你拒绝,他也会替你做出选择。 这回齐羽到来,除了让张起灵半梦半醒之间在他嘴里爽了一炮之外,还为他们带来了新的线索。 齐羽对张起灵说:“我知道是谁要杀你。” 印象中齐羽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过往匆忙的数次交锋,打起架来那股拼命三郎的架势倒是令张起灵印象深刻,差劲的身手,不要命的疯劲。所以当此时齐羽坐下来好好说话,还真让人颇不适应。 不过他好像忘记了,就是这张说话的嘴巴,不久前才被他操过。 理当觉得尴尬,但是张起灵此人可能天生与这些常人的情绪绝缘。齐羽更是浑然不觉,构成他世界的,从来就不包括羞愧二字。 这下齐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语惊四座。 撇开他怎么会知道幕后黑手是谁这件事,真正令人细思恐极的是,齐羽不是吴邪,那么他怎会知道张起灵被买凶追杀的事。 胖子和张起灵都觉察到这一逻辑上的矛盾之处,心中也各有猜测。如果说一直以来齐羽并未沉睡,都在暗中窥探的话,显然情势对吴邪是大大的不利。 “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很多事。我敢保证,都是你想知道的事。”齐羽用吴邪的声音吴邪的脸和他谈起了条件,张起灵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作为条件,你们要帮我逃走。” “带我走。”浑身赤裸的少年,手从笼子的缝隙间艰难地伸出来,拽住他的衣摆,仰起的脸上满是令人无法直视的乞求,希望和绝望交织,好像此刻手中抓着的,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毫无逻辑的画面像一把利剑劈开张起灵的大脑,他脑子一疼,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闪回的画面中,少年的脸与眼前吴邪雷同的面容渐渐重叠,吻合。 记忆闪回,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如果那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事实上此时张起灵自己也已混乱得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几时梦见,或者根本是他凭空臆造出来的场景了。 “我以为你很期待看到我死。” 张起灵的话让齐羽眼神又一次变得迷茫。 齐羽不是变态,他杀人并不是为了取乐,杀人这件事之于他甚至可以说是无聊的,本身缺少生死观念的人,可以无动于衷地结束一条生命,不需要每次都为自己建设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作为他唯一一个因恨而想杀掉的人,张起灵却总是让他困惑。 他所无法忍受的,遭受这个男人背叛的往事根植在记忆中,不管对方是否已经忘记。 之前齐羽认为只要张起灵死掉就会让他觉得高兴,现在却发觉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等我想明白了,也许我会告诉你。” 果断的张起灵很少会对一件事感觉不确定,齐羽就是他的例外,因为他至今无法说出齐羽对他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那种恨并不纯粹,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其他什么暧昧不明的东西,说不清楚,又不像是爱意,那种当他望住吴邪,抱着吴邪时都能感觉到的强烈爱意。 比如晚上睡觉时齐羽会溜过来爬上他的床,张起灵绝不怀疑他可能随时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刺过来,但他真的就是过来睡觉而已。 这种感觉就像雷电交加的天空,你已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倾盆的雨,结果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张起灵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等来,他等来的是一只直接跳到怀里的猫。强行抬起他的手臂,弓着身子窝进来,再替他自己扣下手臂变成一个怀抱。很少有人能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如此自然,齐羽缩在里面,低着脑袋看不见。 自我,傲慢,从行为到睡姿,都像不成熟的小孩。 “不是我说你,娶妻当娶吴天真,多活泼可爱啊!吉祥物似的看着就乐呵,这位齐小爷还真不是一般爷们儿消受得起的。”嘴欠调戏齐羽又一次吃瘪时,胖子痛心疾首地向张起灵发出控诉,自然遭到张起灵的无视和来自潘子“你活该”的眼神。 齐羽绝不是一个相处起来使人感觉愉快的对象,这一点多年前胖子就深有体会,而这两天等于把过去不堪回首的日子重复过了一遍。身边有这么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像个不定时炸弹,时刻提防被算计的感觉真叫心力交瘁,才加倍怀念起吴邪的好来。 与他们猜测的都不同,齐羽看来的确不知道吴邪的存在。由于出现不规律,他的记忆都是非线性的。 如果说张起灵的记忆体目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话,齐羽的记忆就是一副胡乱拼凑的拼图,不成形、无意义的图案。尽管脑中常常不明原因地出现很多显然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21. 夜半,室外有火光跳动。 张起灵过去一看,齐羽背对他在烧东西。他认得那团正在冒火的残骸,是吴邪的笔记。 没等他走过去,对方先一步转过脸来,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继续看火焰燃烧。 张起灵认出来,喊他:“吴邪。” 不知道几时变回来的吴邪反常缄默,大半个侧面隐没在阴影里,张起灵候在一侧不语。 “他早晚会发现我。” 没头没尾一句话,张起灵居然听懂了。吴邪销毁所有能表明“吴邪”存在过的证据,也是害怕被齐羽察觉。 吴邪貌似洒脱,浑不在意地笑笑:“其实每次跟你说话,总担心这会不会就是最后一句。” 张起灵注视着他。 “小哥,要是哪天我回不来了,千万不要太想我啊!”吴邪说话时带有江浙一带的口音,这样的夜里听来低低柔柔,有点好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查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起灵点头,“嗯。” 张起灵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想一件事上,如果吴邪丢了,那么他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火光渐止,周遭黯淡下来,归于沉寂。 作为现役军人的胖潘二人,是要接受军队年审的。 审核包括两大部分,一是对国家忠诚度的考察,二是检查军人的精神状况。事实上,每年都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特种兵被组织判定为精神状况异常,不再适合继续担任此项职务。 譬如当年的张起灵,只不过他太过出众的才能使得当时的上级舍不得放手,而他本人也拒绝退役。才终致在一次尼泊尔境内弹压武装动乱的行动中酿成了大祸,几乎送命,也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隔了一张茶几对面的眼镜兄从他进门起就端着一脸便秘的微笑,胖子移开了视线尽量不去看他,他不喜欢这人,假惺惺的。不过即便厌恶,也免不了每年都要打交道,因为这个人是专门负责特种兵心理疏导的医生,奇的是大家都管他叫凉师爷,不知由头。 特种部队的选拔是严苛的,对特种兵的各项审核也是匪夷所思的。胖子不知道最初想出性取向这一项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总而言之是脑子缺钙。 老实说他们这行出同志率奇高,胖子自己虽是个直男,却见过不少身边的实例,就他所知身边很多人都曾与队友发生过关系,但并不是每一个和同性上过床的都是真正的gay。像他们这样的,整天居无定所,想要踏踏实实处一段长久的关系,注定只能是空想。可他们也是人,也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寂寞侵袭,需要排遣。 胖子始终以为,这种关系与爱无关,都他娘是空虚惹的祸。 所以他不认为张起灵是真的同性恋,根本想象不出他与人你侬我侬的情景,尽管在奸情败露之前胖子也从没想过张起灵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跟人上床。 当然与寂寞就更无关了,张起灵不是随便放纵情绪的人,更多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与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无关。 张起灵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概括起来就是不像人,不接地气,反而像个敬业和专业的作战机器,做每一件事情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他不会做无聊的事——成为胖子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印象。 脑子里面东想西想的,凉师爷早看出胖子他心不在焉,也不准备继续下去了,笔一搁,就此结束了这场谈话。 离开凉师爷那儿,胖子肚饿,拐道去吃酿皮。在店堂里稀里呼噜消灭了三碗,一抹嘴又包了四份外带。腆着肚子拎着袋子晃荡晃荡,回到暂住的民居,还没进楼门,就迎面撞上一身穿快递公司工作服的年轻人从里面出来,正巧和胖子擦肩而过。 胖子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忽然顺手就向那人的脖子劈去。 胖子出手的速度从来与他的体型成反比,何况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出手,任何一个无防备的人都会被他击倒。令人震惊的是,看似瘦弱的快递小哥身手居然一点也不比胖子慢,一个偏身躲过他的偷袭,胖子自有后招,像是算准了他后撤的方向,拳头如影随形地追过去。两人眼神一交汇,年轻人也不恋战,勉强硬挨下胖子一拳,忍痛就势逃了。 那人跟兔子似的逃得飞快,胖子往前追了两步,立刻调转方向,三步并两步蹬蹬蹬往楼上跑去。 如果你细细去查,就会发现几乎全国的各个重要城市都有这样的一些民居,定时缴纳水电煤,却空关着长年无人居住。这些其实都是军队财产,方便他们这种特殊人员出外勤时作为落脚点。 可想而知,一个快递员出现在这里,是多么的突兀不合逻辑。 当然胖子也不能肯定其他人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上网买个东西什么的,也许人家真的只是个送快递的。因而最初出手纯属试探,可对方的反应和之后的一系列举动等于直接落实了他心中的怀疑。 胖子奔到门前,将门附近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连锁眼都不放过,没有发现异常,才打消了诸如门一开就把人炸得四分五裂的想象。 但那个年轻人既然来了,就一定做过些什么。胖子再次扩大搜索范围,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一片都是老楼,整栋楼带有明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筑风格,楼道窄小昏暗,墙皮斑驳,水泥地的墙角堆放着不少灰扑扑的杂物。每家每户门外还钉着最早流行订牛奶的时候安装的那种铁皮箱子,他们现在住的这家门外也有,显然已经弃之不用很久了,上面遍布铁锈和灰尘。 现在半开半合的箱盖上面,留着一个明显的手印。 胖子谨慎地附耳过去听了一会,确定里面没有异动,才拉开箱子,看到里面多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卷老式录像带。 录像带摆在桌上,四人围坐一圈。 胖子抽烟,吴邪抽烟,潘子见这阵仗一个没忍住也点烟抽了起来,一屋子烟熏雾绕里张起灵对着黑色的录像带沉默,沉默。 无论是录像带也好,其他东西也好,既然能被送到他们手里,只说明了一点,至少有一方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对方是敌是友并不重要,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确是大家都不喜欢的。 这里有四个人,录像带没有指名是给谁的,带子上也没有说明里面内容的标注,关于这卷带子的全部信息,就只有标签上的一个日期。 (二十三)1992.3~1992.5 吴邪注意到日期前那个数字,应该是归类整理时给编上的序号,那么相同类型的录像带一定不止这一盘。 “得,甭管这是恐怖片啊还是三级片儿,总不见得还真能有个女鬼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就算有,胖爷也给她拿下喽。” 潘子指出关键:“我看这东西有点年头了,型号什么一概不知道,现在市面上哪去找匹配的机子?” “NV-M9500。” 就在胖子和潘子的交谈声中吴邪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瞬间两人都噤声,张起灵也难得收回视线望向吴邪。 这种摄像机产于八十年代初,由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嘴巴里报出来都不足为奇,唯独吴邪——八十年代生人的他那时才多大? 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胖子看他的眼神复杂,吴邪有所警觉,却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完全没有察觉他话语里的逻辑有什么不对。 吴邪的面色突然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我背后……有什么?” 胖子脸上表情一松,至少能确定,这个样子的,绝对不会是齐羽。 按照吴邪说的型号,费了点功夫,潘子从旧货市场淘到一台匹配的老式家用录像机,个头还不小。 搬回来接上了,几个大男人像第一次看毛片的愣头青似的围着电视机,带着忐忑而期待的心情,按下播放的开关。 屏幕里雪花哔啵乱跳,发出不详的沙沙声,这样的待机画面总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冗长的等待之后,画面抽搐了几下,镜头里跳出一幅静止的画面。 画面是黑白的,颗粒感非常重,记录的是一个房间。从拍摄的角度可以推断摄像机的位置,应该是搁在某个书架之类的地方。 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屋子很空,就镜头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家具,诡异感的源头就是画面中央的一个铁笼。 笼子的大小十分尴尬,用来装大型犬的话嫌大,可是再要大一号的猛兽却是装不下的。 或者说,能装下,但被关在里面的野兽一定会束手束脚非常难受。 这样一个铁笼,被放置在这里,还被全程监控,会有什么用途?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屏幕里始终维持着这个画面,如果不是屏幕下方提示时间一分一秒还在持续流动,他们简直就要以为卡带了。 就在胖子和吴邪都失去耐心差不多要上去按快进时,早已看得生厌的笼子里就这样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最初的惊吓平复之后,大脑重归理性,正常运作。大活人当然不可能凭空出现,唯一的可能是这盘带子已经被剪辑过了,他们看到的,应该是跳接后的画面。 而比起大变活人来,更诡异的是笼中人的行为,让观众产生不适感。 那个人没穿衣服,看身量相当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笼子的大小决定了他根本不可能站直,只能以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佝偻着。 他抱着手臂上身不停地小幅度前后摆动,像个不倒翁。起先胖子还以为这个动作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但观察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这根本是一种重复的无意识的行为,胖子一瞬间断定这人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 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从画面中出现笼中人开始,张起灵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特别奇异的神情。 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表情的人,任何一个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都足以让人觉得罕见而奇怪,但其他人显然都已完全被录像带里的内容吸引住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默片的主角还在神经质地摇晃,吴邪背上发毛,不知为什么这卷录像让他浑身发麻、晕眩恶心。 时间缓慢地流动,这一回没有人想要快进一些。室内太静,只有录像带里可能由于读取到受潮霉坏的位置偶尔发出一些怪声,画面跟着一抖,让人心惊肉跳。 就在他们都认为那个人会一直这样直到带子结束时,笼中人却突然把头扭了过来,直视着他们。 这种突如其来的惊悚感不亚于观看恐怖电影,明知道那些场面都是假的,当它出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毛。现在,他们明知那个人只不过是在看摄像机镜头,却还是产生一种偷窥时被发现的恐惧。 但是这种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更大更强烈的恐惧感盖过,虽然过低的像素使得他面容模糊,但已足够他们看清那张脸。 吴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不会流了。 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那么吴邪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22. 电视屏幕早就归为雪花状态,播放到头的录像带自动弹出了机舱。 没有一个人讲话。 刚才的那一幕太过震撼,如果吴邪老爹没在外面给他养了一个孪生兄弟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片中的主角,被当作野兽一样囚禁并受到密切监视的,就是坐在这里与他们一同观看带子的吴邪。 吴邪曾经遭受秘密的囚禁,可以认为这一行动是受到某些机关默许的,甚至很可能直接出自那些人的授意。 但显然吴邪自己对于这件事却没有丝毫印象,和他们三个一样也是第一次直击这样的画面,他的手心一片冰凉,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一只手稳稳地落在肩上。 吴邪回魂一般,把脸慢慢地转向张起灵。感觉到肩上的手掌又用力按了按,仿佛具有某种奇特的安抚作用,吴邪在他的目光中逐渐镇定下来。 “这个,天真无邪小同志啊,毛主席教导我们,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虽然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但你放心,胖爷决不会因为你曾经被当过性奴而歧视你,你大可……哎呀!” 潘子的一拐子不是随便挨的,直接让越说越没谱的胖子闭了嘴。 胖子在这时又一次展现了他思维的发散性,和吴邪不同,吴邪思虑过重,反而容易受到一些细枝末节的干扰。胖子的思维风格则是直上直下,他之前就怀疑齐羽的来历,现在出了这么一段视频,且不论里面那个是谁,至少证明过去的某段时间他曾受到非法拘禁,想必与眼下穷追不舍的十七局脱不了干系。 他一下子想到那个废弃的研究所。 对于这件事,张起灵是他们之中最为淡然的一人。 因为他并非第一次见到那个场景。不久前才在他脑子里闪回过的,抓住他衣角的赤裸少年,笼内伸出的手臂。 他说,带他走。 一切都意外地吻合。 齐羽用张起灵过去的记忆作为筹码,交换自由之身。玩世不恭的齐羽原来并不是什么都不要,他至少要自由。 一个人究竟要遭受过些什么,对自由的渴求才会大到这样的地步? 吴邪有些消沉。 真理之所以为真理,因为人们从心底对它深信不疑。当曾经以为是真理的事情被毫不留情地全盘推翻,人在本能地抵触同时心灵受到莫大的痛苦。 在这之前吴邪只不过是一个有些小小精神问题的普通青年,顺风顺水地长大,人生中唯二的两次巨大打击:下斗失联和老痒自杀,分别导致了他的幽闭恐惧和催发了第二人格。但吴邪觉得自己本质上就是胸无大志,守着小铺子混吃等死,这么多年来也没惹出什么事端。他一直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个比较正常的童年,虽然后来长歪了不表。 直到他亲眼所见,那应该是每家的男孩子调皮捣蛋到可以让狗都嫌的年纪,他却看到自己像条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最可怕的是,身为当事人他对此却没有半分印象。 一些他并不期待的事实真相在显露头角,附带的效果是推翻了他的人生。 他明明对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有着鲜明的记忆,亲人和家庭,学校和朋友,放学后总也玩不够的弹玻璃珠,邻家被他打碎过的窗子和小混蛋的叫骂,前座女孩的马尾辫,糖醋小排的香味,小摊上不卫生却美味的烤香肠……吴邪实在不可能说服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如此荒诞。 记忆和眼睛,必有一样是假的。 那么,那些和他共同承载过人生当中某一段重要回忆的人,三叔,老痒,阿宁,到底是真的吗? 吴邪一直想一直想,越想脑子越清楚,也越亢奋,疯魔了一样。 在那之后,吴邪和齐羽就开始交替出现,虽然每回齐羽出现的时间都不长,但周期似乎在缩短,也不知算不算是病情恶化。 齐羽暂时表现得相当和平,不再有任何的过激举动。很多时候他不说话,看起来就和发呆的吴邪没什么两样。 胖子只觉得再这样下去就轮到他精神分裂了,简直有种家里养着一对双胞胎却频频认错的无力感。搞得现在他见了人都不敢直接开口,还得先察言观色一番,确定了是谁才好说话。 不过对张起灵来说,分辨吴邪和齐羽是非常容易的事,一个眼神足矣。 关于录像的内容,他们特意问过齐羽。 当电视机里再度回放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齐羽的眼中情绪变化,人在受惊瞬间的微表情是无法伪装的,他们都深知这一点。 可见在这件事上,齐羽和吴邪掌握的信息量应该在伯仲之间,谁也不比谁知道得多。 如果那个小孩既不是吴邪又不是齐羽,那么他会是谁? 吴邪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甚至想过那也许是老痒。但这里面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大悖论,那个时候真正的老痒还活着,而解子扬死后,吴邪身上才出现“老痒”的人格。 真相也许只有录制这些录像带的人知道。 整个录像带事件像一个断章,戛然而止,没有后续。 寄来带子的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这是一个饵,显然它已经勾住了吴邪这尾大鱼。 哪怕明摆着是直钩,他们也得上。 能将带子送到他们手中,那么这个住处恐怕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既然不再保密,何不再光明正大一些。 仔细排查了一天,也没发现任何被监视的迹象,显然那些人的胆子还没那么大。毕竟老居民区,很难做到完美监视不被发现,难度太高。 既然如此,总要给别人创造一点机会。 几人开始在市里各处人流密集的场所频繁出没,胖子大摇大摆地公款吃喝,不说胖子,连一向靠谱的潘子也加入游手好闲四处游荡之列。 这事放一般人身上不算什么,但他俩都是纪律严明的正规军出身,别看胖子平时那副样子,该警惕的地方是半点不容错的。警觉到了骨子里的人此时却呈现出如此一种放弃般的松懈之态,反常得太明显,摆明了告诉暗处的人此处有诈,跳或者不跳,自己看着办。 通常这才是最难办的。 吴邪和张起灵那边更干脆,如果吴邪没有神经兮兮地看着每个经过的路人都像监视者的话,这应该可以算是完美的约会。 正如潘子所言,时间一长,自然会有人忍不住,忍不住,就会露出破绽。 被盯梢的感觉太明显了,潘子对对方所展现出的拙劣跟踪技术心生疑惑,与胖子交换一个眼色,心下了然。胖子哈哈一笑,一推牌:“承让承让,胡了!” 胖子赢了不老少,掀起老头衫摸了两把肥肚子,真跟个市井流氓似的,一路打着哈欠晃出了棋牌室。 尾行者跟得很近,胖子作浑然不觉状往前走。潘子早就在暗处掩蔽了,潜行突击本就是他的强项,当他在丛林里飞快地穿梭,真的就像一匹孤身奔跑的野狼。狼眼此时正锁定前方鬼祟的人影,那个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经在他背后悄悄降临。 胖子十分恶劣,时不时停下脚步,张大爷长李大爷短的跟人扯皮,几番下来,眼见跟踪者的情绪焦躁起来,等到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胖子越走越偏离路线时,终于开始感到紧张,刚萌生退意,回头却见潘子已经适时地堵住了去路。 “怎么是你!?”胖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两天一直跟着他们的,竟会是这个麻烦的女人。 十年,足够让少女变大妈,虽说眼前这位还够不上大妈级别,但也能看得出年纪不小了。 霍玲的眼角有了纹路,只有气鼓鼓的神态间依稀可辨当年的娇俏。 胖潘二人无语,本以为钓上的是大鱼,结果却是只烂胶鞋,完全货不对板,只好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说霍玲。 十年前军中一朵花。 胖子对她的所有印象始于手术刀划开他肚子那一瞬间的疼,没打麻药的胖子那次在百分百清醒的状态下任她开膛破肚。胖子永远记得那一天,在被他汗水泡透的手术台上,他默默地给这个女人起了个绰号,叫开膛手霍玲。 霍玲美,霍玲辣,霍玲的身边永远不乏兵哥追求,但是霍玲高傲的目光永远只追随她的兵哥张起灵。 后来霍玲成了猎隼队的随军医生。 再后来张起灵重伤殁,霍玲伤心离去。 这当然是她自以为的版本。 那边同样一无所获的张起灵准备撤了,扭过吴邪的脸阻止他继续神经质地盯着每一个靠近他们的人观察,张起灵怀疑正是这种草木皆兵的反应把对方吓退了。这样的吴邪有点像受惊的小动物,听闻一点风吹草动马上紧张到全身炸毛。 有点可爱。 张起灵对公众的眼光没什么想法,也不在意,他觉得吴邪可爱,也不管是不是在大马路上,揽过人就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耳朵。 吴邪一激灵,炸掉的毛慢慢软下来,转过去看着张起灵露齿一笑,当街扯住他领子照着嘴巴就啃了一口。 潘子一副受到重大打击的样子看得胖子有点爽,如果在平时他老早就要嘴贱了,小潘同志,你的抗压力还有待磨练呐,想当初胖爷我可是参观了激情现场的,这才亲个小嘴就受不了啦。碍于现在旁边还有个女的,胖子才免开尊口,憋得内伤。 “张起灵!”伴随着这一声尖叫,一道人影小型炸弹似的撞进张起灵怀里。 23. 张起灵像个雕像般站着不动,霍玲哭倒在他怀里,吴邪呆立一旁迷茫无措。 零星路人经过,好奇地频频探头张望。 本以为死了多少年的人,现如今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一时情绪失控也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本该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看起来却说不出的怪异和滑稽。 胖子揽住吴邪的肩膀,促狭地笑道:“小天真,别伤心,大不了胖爷肩膀借你靠。” 吴邪刚准备抬手打他下去,倒有人先他一步,张起灵掸掉胖子搭在吴邪肩头的手,就势一推,吴邪被他迎面抱进怀里,同时张起灵整个人向前一冲,将他压在了墙上。背部并没感到疼痛,垫在身后的张起灵的手为吴邪承担了大部分的冲力。 两发子弹差不多贴着张起灵的背呼啸而过,潘子拔枪,胖子则拖着霍玲后退,枪声交织。说起来繁复,其实都是瞬间的事情。 几人退入巷中各自找到掩体,张起灵拉着他缩在几个旧箱子背后。吴邪对枪声已不再如初时敏感,可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更紧地回抱住张起灵,闻到他衣领里熟悉的味道,才稍稍安下心来,轻声叹息:“很危险。” 吴邪并不是非常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全身心地信赖着眼前的人。 张起灵摸摸他的头,嘴唇碰了碰他的额角。 另一边。 “不是我!”怕他们怀疑自己,霍玲脸上犹带着泪痕,使得美人看起来颇为失态。 她确实毫不知情,也是被盯梢的。 潘子往枪里填着子弹,一边毫不留情地奚落着胖子:“双重跟踪,你警觉性几时变这么差,差点让人摆了一道。” 论起嘴皮胖子自然是不遑多让:“我不是看他们撤了没继续跟么,还当是霍美人一路的呢,没成想碰上了行家里手。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头盘儿上了,主菜还会远么。就怕是要暂时委屈霍小姐,跟着几位哥哥一起亡命天涯喽。” 胖子人精着呢,虽说霍玲和那些人不是一路,但既然能跟上她这条线,又怎可能全无瓜葛。再说霍玲又是从何处得知他们几个的行踪?和那盘处处透着诡谲的录像带有无干系?这些都是有利的线索,胖子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她离开。 霍玲也不蠢,多少能猜出一些胖子的意图。但看看她现在的处境,这会儿要是不怕死冒个头,说不定直接就被那边一枪崩了,现实情况不容她多想。况且更重要的,张起灵还在这里。 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能看到巷对面张起灵的大半个背影,和搂在他背后的两只手。那是显然是一双男人的手,手背上浮着淡淡的经络。 胖子装模作样咳了声,“我说,那边两位同志,注意影响啊!别卿卿我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一行人且战且退,这边三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反追踪的个中好手,很快便甩脱了尾巴。吴邪跟着他们七拐八绕,竟到了一处全然不认得的地方,如果不是全程跟着走来,简直无法置信这里还是兰州市内。 一路上潘子见到吴邪就束手束脚颇不自在,毫无准备“被出柜”,吴邪怪难为情的,只有不知尴尬为何物的张起灵还旁若无人牵着他的手。 对此霍玲的态度很奇怪,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又像是第一次认识吴邪这个人,当她看着吴邪的时候,那种眼神,仿佛极度厌恶,又好像充满了怜悯。 这点更让潘子气闷,怎么但凡有事他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个! 让人叹为观止的远不止胖子他们对兰州的熟稔程度,当吴邪看到那辆歇在后院里的越野车,和一后备箱的户外装备时,才算是彻底领略什么才叫专业。 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的!这些天说是钓鱼,整日在外闲晃,其实本来就没打算回去。 “嘿,胖爷可是准备了一份大礼留家里了,见者有份,省得人辛辛苦苦跑去了结果没见着我们,白跑一趟,那多不好。”面对吴邪的疑问,胖子给出了如上回答。 刚经历了那么刺激的巷战,又换了新地方,吴邪半点睡意也无,肚子里翻涌着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关于霍玲,关于猎隼,关于计划,憋得他快要爆炸。偏偏张起灵那副只要你不主动我决不主动的态度,非暴力不合作,吴邪内心在咆哮,为什么搞了个这么难搞的对象啊! 张起灵眼皮一抬,吴邪心里那点小九九根本瞒不过他。 吴邪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神一对上,立刻抓着机会:“小哥你困吗不困吧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三倍语速不带标点,就怕被打断。聊天!亏他想得出来,要跟闷油瓶聊天!吴邪在心里唾弃自己是个傻逼,脸上还是堆着笑容春风拂面。 对此张起灵倒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吴邪感谢他没有鄙视自己间歇性发作的愚蠢,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吴邪想收回所有的谢意。 居然在脱他的裤子! 张起灵用两秒解了他的裤扣和拉链,抓着裤腿往下一拽。感觉到整条长裤这就要离他而去,吴邪连忙抢住已经落到膝弯的裤腰,张起灵以眼神询问他,于是一个抓住裤子这头,一个抓住那头,大眼瞪小眼。 “小,小哥,你看,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们都没机会好好交流一下……”吴邪说不下去了,因为张起灵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 “呜……不是这么个交流法……”趁张起灵脱衣服的间隙,吴邪喘着气想从他身底下爬出来,可是张起灵的下盘稳如泰山,光靠腿就把他压得死紧。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舌头都麻了,明明什么都还没问。吴邪愤愤不平地在他身下扭动,冷不防两管枪擦到一处去,彼此都是兴奋地一抖。张起灵半勃的性器,隔着厚厚的裤子也能看到它的规模,吴邪清楚他的渴望,故意上手去撩拨,边摸还对他挑衅地一笑。 爽不死你! 如果愿望能够实体化的话,根据其强烈程度,张起灵此刻的念头应该会以三个加黑加粗大字的形式出现:操翻他! 身体力行是好习惯,同时牛逼也要有牛逼的资本。被正正反反操得翻过来覆过去的吴邪,呻吟之余,依然不禁感叹,他的男人,牛逼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吴邪已经两发了,张起灵还一枪未缴,坚硬如铁。吴邪刚射完,不应期,跪在床上撅着腚任张起灵在他后面进出。吴邪想到干起来之前他明明有话要说的,这会却想不起来要说啥,脱口而出:“我操,我刚要说什么话都被你操没了。” 张起灵在他背后笑了一笑,顺着吴邪弓起的背胛一路舔上去,舌尖是汗的咸味。张起灵在他颈窝里嗅了两下,又把他耳后舔了个遍,手绕到胸前摸他的乳头,吴邪的乳头是碰不得的,敏感得要命,果然没碰几下就摇着屁股浪起来了。 “我比较喜欢这种,深入的,交流。”张起灵说话每停顿一下,就狠狠地顶他一下,同时手还摸着他的小肚子,每一次顶进去,手掌也配合着用力地按下。 吴邪意乱情迷地想,你这都快把我的肠子插穿了,能不深入么。 “霍玲喜欢你,傻子都能看出来,呜……”吴邪被顶到了前列腺,先前还算温柔的张起灵突然开始连续攻击那个地方。 “别吵。”还是不说话的吴邪可爱更甚,张起灵如是想。 可恶,可是好爽。吴邪觉得很丢份儿,因为他给操哭了。 自律如张起灵,起晚了只会有一个原因。 胖子眼神在他二人之间几个来去,好一副道貌岸然,如果颈子上的戳盖得不是那么明显的话。纵欲过度要早死,胖子摇头,这对狗男男太伤风化,丝毫不在意围观群众雪亮的眼睛会不会被闪瞎。 一路向北。 吴邪地理学得不错,知道那是嘉峪关的方向。 这一路开去,目所能及现代化的建筑设施越来越少,直至绝迹,像是见证了现代到蛮荒的逆蜕变。潘子开的绝不是寻常驴友出游的线路,开始还能偶尔看见隐在戈壁里的一段铁路,到后来干脆连铁路都看不到了。 只有漫漫的荒漠。 胖子呸了口满嘴沙子,他讨厌所有恶劣的地貌,虽然塔克拉玛干沙漠甚至伊朗他都曾经待过一段时间,但还是不会喜欢。 胖子的哲学,生而为人,就是享福来的,像他们这样三天两头往穷山恶水里跑,差不多就是在藐视生命挥霍青春。 有个女人的话诸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尤其是涉及到方便之类的事情。 车子停靠在一边,几人下车放风。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屁股都坐麻了,吴邪更甚,昨夜惨遭蹂躏,今日路途颠簸,他几乎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真是悲伤。 吴邪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大自然不经雕琢的原始风貌往往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只身立于这样的天和地之间,吴邪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蝼蚁。 公路两边是纵横交错的风蚀滩地,风蚀柱之间形成的强大气流,卷起地面的沙砾翻滚升腾。 脚步声自背后而来,张起灵走到吴邪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在路沿上,看黄沙奔腾。 风吹乱头发,那一刹那,两人都隐隐觉得此情此景,莫名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一刻,仿佛前尘往事重现。 24. “各位游客朋友,现在呈现在您眼前的,就是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嘉峪关城楼了,自明代以来……” 此起彼伏导游作景点介绍的声音,淹没在更嘈杂的人声中,其实也没几个人在听。吴邪从高坡上往下看去,只见人群聚成一堆一堆,闹哄哄乱糟糟。他也跟过几次旅游团出行,知道这就是常态,后来也就摒弃了这种速食型的观光。 这次他出现在这里,却不是以旅客的身份。 吴邪坐在高处看了一会,便觉无趣,拿起面包啃了几口,入口很干,吴邪吃了不到半个就放了下来。 潘子走来,抛了瓶水给他,“位置确定了,上车吧。” 吴邪起身拍拍沙子,回到车上。 这段换胖子驾车,后座里的张起灵和霍玲之间气氛诡异,似乎刚刚结束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吴邪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顿感尴尬。 霍玲紧张地扫了上车的吴邪一眼,又迅速地别过头去看窗外,吴邪注意到她紧绷的嘴角,眼眶些微泛红。 另一边的张起灵靠着椅背看车顶,浑然不觉,吴邪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就像他知道不能指望张起灵会有类人的情绪化表现一样。无意冒犯,但吴邪仔细想了想张起灵最像人的时刻,脑海里跳出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架不住老脸一红。 犹豫了一下,吴邪还是就近选了靠门的座,离他们两个都远,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吴邪坐下来的时候张起灵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边窗子里的风景飞退,人声很快就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继续往关外,就是完全的戈壁了。 吴邪终于有些明白沙漠探险者迷失时的心态,那是一种对生存强烈的无望。几天几夜,无论走得再远,所见都是相同的景色,真的足以让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崩溃。如果不是和他们一起,他自己一个,恐怕已经疯了,吴邪想。 夜晚的戈壁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霍玲作为唯一的女士,享有睡在车上的权利。 本来潘子想让相较之下属于文弱书生的吴邪也睡在车里,但是鉴于先前齐羽又再次小小地露了个面后,差点弄死霍玲的举动——没人能保证吴邪不会睡到一半突然变身,把霍玲干掉。虽然他们并不清楚齐羽为什么不喜欢霍玲,但他们都知道一点,齐羽不是吴邪,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 所以只能由他们来控制避免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吴邪和他们三个一起,在车旁扎好的帐篷里休息。 车外的空气很冷,唯有身底下经过一天炙烤的沙砾还暖烘烘的。 胖子的呼噜还是那么嘹亮,吴邪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钻出睡袋,掀开帐篷出去了。 凉气激得他一颤,外面生着篝火,却没有看到张起灵,上半夜正是他守夜。 吴邪寻了一圈,不在,再往前走就没有光照了,他不敢。 张起灵不是那种玩忽职守自己去打瞌睡到天亮的人,吴邪想到白天他看见的张起灵和霍玲那一幕。他望向火光边缘的车子,它一半隐没在夜色里。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心的阴暗面成为沃土,使它以不可遏制的势头飞快地生长。 在里面吧?在做什么呢?挨千刀的闷油瓶,还一副和谁都不熟的样子,有本事你出来啊。 过于真实的脑内画面让吴邪的表情有点扭曲,点了烟一口吸掉半根,顿时充斥了一脑门的烟味。 旷野上猎猎的风,或许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刮过。 风声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失神的吴邪挟住了不能动弹。 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吴邪惊慌失措,半根烟落在沙地里。那人从背后将他夹得死死,手按住他的嘴,使他所有的挣扎都无法奏效,连惊呼都被封锁在嘴里。 身后那人身上隐隐飘来血的气味,吴邪心中警铃大作,却听极为熟悉的嗓音在他耳旁低声道:“别动。” 妈的又来这套!吴邪心里大骂张起灵,忽而想到那血味。难道是受伤了? 心中正急,远处光照不及的阴影里却亮起绿幽幽两点。吴邪起先没明白,只觉得诡异,当钳制他的手松开,张起灵横过刀将他护在身后,吴邪看见刃上有血滴落,他大概猜出了事件的原委。 是狼。 不止眼前这一只,血迹说明之前已经发生过打斗。 暗处的狼眼还在窥伺,前方的篝火和同类浓烈的血腥气让它忌惮,它犹豫不决,仿佛在估计着和这个拿刀男人搏斗的胜算有多大。 生存环境的恶劣,使沙地的狼比其他狼更狡猾凶悍,也更善于忍耐。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它明智地选择了掉头离去。 吴邪长舒一口气,看张起灵衣服上也沾了不少血渍,连忙关心:“小哥,你受伤了么?” 张起灵摇头:“是狼血。” 看着三具狼尸吴邪不知道说什么好,体型最大的一匹人立起来估计要和他一般高,现在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他想象着这样三只猛兽如果一齐对着自己扑上来,他生还的机率是多少。 “天一亮就得处理掉,我们要尽快动身,狼群说不定会回头报复。”张起灵这样说着,边脱掉外套,擦拭着脖子和手上溅到的血。 吴邪很难形容此时此刻全身奔腾澎湃的热流是什么,是对英雄强者的崇拜,还是对张起灵这个人本身的钟爱。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张起灵,感觉自己像个色情狂一样舔他后肩的肌肉。 “小哥……你这个样子,真他妈性感。” 张起灵转过来把吴邪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吻,望他的眼中充满笑意,“是有几天没操你了。” 吴邪顶着张大红脸,凑近张起灵的耳朵,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凌晨时分吴邪被张起灵唤醒,醒来时张起灵还插在他里面,单人睡袋里他们赤裸着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的体味相互融合。 往外拔时吴邪听得明白,粘连处发出令人羞耻的濡湿声响,吴邪缩了缩肛口的肌肉,张起灵在他屁股上掐一把,阳具在他体内轻轻撞了两下,低声道:“他们快醒了。” 穿好衣服绕过大石头往营地走,值下半夜的潘子还抱着枪坐在外面,看见他俩一前一后从那个方向过来,神色不太自然地与二人打了个招呼。 收拾掉狼尸,继续上路。 中途竟变天下起雨来,吴邪打开雨刮,潘子在副驾上辨别着方向。一个急刹车让胖子一头磕上车顶,揉着脑门嚷嚷,“天真你悠着点啊,咱这可不是开坦克!” 吴邪破天荒的没有反唇相讥一番,胖子好生奇怪,往前看去,居然连潘子也失态地望着前窗外一脸震惊。 “我操……”半天,潘子嘴里挤出这么两个字。 穿越重帘雨幕望去,数不清的狼已经将他们包围。 吴邪思路有点混乱,这样大规模的狼群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被几百双森冷的狼眼齐刷刷盯住,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接着开。”背后张起灵的命令让他逐渐镇定下来。 发动的响声仿佛一个指令,一瞬间所有的狼都动了起来,扑向他们所在的汽车。吴邪把油门重重踩下,引擎咆哮着,直接撞飞扑向前窗的两头。汽车在荒漠上疾驰,狼群在后面追赶,并不断地尝试扑上车盖。 一头健壮的成狼一跃而上,落在车前盖上,它巨大的身躯几乎把前窗都挡住,吴邪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它甩下去。 “这畜生简直成精了!”胖子大骂着。 车速太快了,可视范围这么小,为了避免一头撞上风蚀岩,吴邪不得不压下车速。这样一来追上的狼越来越多,不断跃起扑在两边的车窗上。仅隔着一扇车窗,野兽怒张着大嘴露出鲜红的口腔和獠牙,霍玲尖叫一声,脸色惨白地往里缩。 前盖上那只巨狼死死盯着车里的吴邪,嘴里发出长嚎,其余的狼像是听见了冲锋号一般,一同嚎叫着,疯了般地对他们发起进攻。 看来这一只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正六神无主之际,只听后座张起灵说,“吴邪,开天窗。” 吴邪花了一秒想明白他想干什么,他吃力地从头狼四肢的缝隙间观察前方的路况丝毫不敢分神,扭着脖子向后怒吼:“你疯了!” “开窗。” “不开!” “听话。” “我不!” “潘子我操!” 按开按钮的潘子承受了吴邪的怒火,帮他把回晃动的方向盘。张起灵已经手一撑翻上了车顶。 车子依然在行驶,吴邪不能停下,停下的话后来居上的狼群会把张起灵撕成碎片。 在移动中的车顶上保持平衡已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外面还在下着雨。 头狼发现了车顶的身影,仰头对他发出了威吓的怒吼,张起灵半蹲着穿过雨幕与它对视,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彻底激怒了高傲的头狼。 巨狼跃起扑向张起灵,吴邪的眼前终于一片开阔,他的心也悬到了最高点。 一声凄厉的哀鸣,响彻四野。 前挡风玻璃上一道道血水冲下,站在车盖上的男人浑身浴血,一手提刀,一手拖着头狼死去的身体。 齐羽透过车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战神,齐羽在心里默默地说。 头狼巨大的身体垂落在车盖上,狼群中爆发出一阵哀嚎,那些追车的狼却都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引颈嚎叫着,仿佛为逝去头领而唱的挽歌。 车速渐缓,齐羽将刹车踩下。 刚刚历经了一场浩劫,却没人急着分享死里逃生的喜悦,他们的目光都被荒原上的建筑吸引了。 找了许多天的研究所,居然就这样被撞出来了。 连一贯话多的胖子这回都没组织好语言,却是齐羽出神地望着那幢被铁网环侍的小楼,梦呓般喃喃有声: “我来过这里。” 25. 说话的是齐羽,反常的却是张起灵。 他定定看着荒原上的研究所,渐渐皱起眉,脸上表现出一种极为迷惑的神色,一般来说,从他的脸上基本不可能见到这样的表情。 就在一行人停车整顿之际,像是受到什么力量的感召一般,他直接提着刀向孤零零的建筑物奔去。 由于前科太多,不管怎样都让人觉得“啊,这就是这货可能会做的事”,胖子他们顶多最初惊讶一瞬间,之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倒是齐羽推开车门一头扎进雨里,紧随其后,两道人影很快先后消失在门洞里。 胖子无语,本打算从长计议,谁知那两人都疯一块去了。既然如此,也顾不得谨慎行事了,就算明知前方有陷阱等着,也非去不可。 余下三人收拾好行装,也跟着一齐钻进荒废已久的楼房。 一栋建在荒原上的楼是不需要门锁的。不光没有想象中铜浇铁铸的把门,两扇堪称简陋的木门一推就开,简直就像最为普通的民居。 内里的陈设倒是十足研究所的样子,底楼十分空旷,地下一路水痕从门口开始往里延伸,已经找不见张起灵和齐羽的踪迹。 室内昏暗异常,潘子亮起手电。很快他们都发现了此间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关键——这里一扇窗户都没有。并且不光是底楼,越往里走,这种诡秘感更盛,绝非巧合,而是建筑时故意追求的效果。偌大个研究所,根本没有窗户。 如同樊笼。 他们跟丢了那两人,而齐羽跟丢了张起灵。 齐羽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线前进,张起灵跑得太快了,他追不上,只能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一段跑下来已喘得很,此时该庆幸这时候的他是齐羽而非吴邪,这种环境,换做吴邪大概半分钟都待不下去。 但并不表示齐羽就不会不安,他的不安恰恰是和这地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齐羽更肯定他一定来过,就在此地,发生了一些重大且令他不快的事情。 齐羽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相伴的还有他粗重的喘气声,说明他很紧张而且疲劳。陌生幽闭的环境给人以精神压迫,没有经受过训练的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会疯狂。如果是吴邪的话,大概会窒息吧。又或者吴邪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他太怕黑了,趋利避害的本能选择的自我保护方式,就是躲起来。 像缩进壳里的蜗牛。 张起灵很想救救他的小蜗牛,但他必须先拯救他自己。 他来过这里。 张起灵在奔跑中体验着时空逆流,他隐约知道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像这样在黑暗中奔上这段楼梯,并在尽头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脑海里零星地闪过一些相似的画面,想不起来内容,却还记得它给他带来的影响,那是一种难以填补的遗憾和空虚。 尖锐的头疼几乎要杀了他,脑袋里有一些什么东西正迫切地想要挤出来,哪怕要以头破血流作为代价。随着越来越接近问题的中心,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钝重的大铁锁竟和门锈在了一起,张起灵用力摇门,老朽的门缝里扑簌簌落下许多木屑和灰尘,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惨叫,里面像有头黑暗的兽正潜伏着,要冲破牢笼而出。 他一脚踹断门锁。 门板倒下激起一阵剧烈的尘烟,张起灵好像只是一不小心跌进时光井回到二十年前,桌上还摆着上书保卫祖国保卫和平的搪瓷杯,看起来就像屋主刚才离开不久一般。只有到处厚厚的积灰时刻提醒着他,他是擅闯者,闯入了尘封的时间。 地面突然摇晃起来,托枪的士兵们慌忙去看脚下的地面,走火的流弹乱飞,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与新疆暴恐团伙交战的第三个月,毗邻嘉峪关市的戈壁上发生了地震。 他的军团在前天发现了这处地图未注明的建筑,没有人会把别墅造在沙漠里,何况连巨细靡遗的行军作战图里都找不到它的存在。只能说是别有用心的人建造了它,没有窗的诡异研究所。 张起灵被派往勘察这里,途中遭遇地震。 奇怪的是这里居然有电,此时大约是被震坏了线路,电灯忽明忽暗。 站在楼梯上感受到又一波余震,他快步跑上楼梯,尽头的房门上挂着大铁锁,却大敞着。昏暗的光线已足够他看清屋里的情况,果然和楼下每一个房间一样,根本没有人。 无法断定这里究竟是不是恐怖团伙的其中一个基地,他来时早已人去楼空。桌上搪瓷杯里的水还是温的,显然前一刻还在这里的人当地震发生时都仓皇逃命去了。 铛铛。 铛铛。 张起灵不动声色地从腰后摸出手枪,查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来自屋中的衣柜。 原来这间屋子另有乾坤,衣柜也不是衣柜,打开它,眼前是一段向下延伸的通道,狭长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声音就来自甬道的尽头。 张起灵重新别好枪,换成短刀在手,这是经验老道的表现,因为若是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交战,短兵要比枪火派的上用场得多。 金属的撞击声在黑暗的长廊里回荡,超乎认知范围的恐怖气氛,未知的东西最容易令人心生恐惧,此时换了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选择立刻转身逃命。 持续的动静没有了,那东西也许是听见了张起灵的脚步声。 骤然的安静比怪声更意味着危险,有声音,至少还能够判断对方的位置。张起灵早就熄了手电,黑暗环境作战,最忌讳的就是灯光暴露自身位置。他还刻意收敛了呼吸和脚步,他训练有素,有心隐藏的话,可以使对方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气息。 双方在暗处僵持不下,最终对方先按捺不住,败下阵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张起灵猛得打开手电往声音的来处照去,不管是人还是其他活物,那一瞬间的暴盲都足够张起灵解决掉他。 张起灵却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呈现眼前。 房间正中有铁笼,关着一个小孩。 小男孩被骤亮的光线刺得飙泪,捂着眼哀戚地叫了一声,仿佛照在他身上的不是灯光,而是足以把人烧焦的射线。 张起灵将手电偏过一些,看清楚小孩模样七八岁,身上什么都没穿。笼子角落有两个铁盆,张起灵猜测一个是食盆,另一个则是便盆。 简直是牲畜般的待遇,不管多么罪孽深重的人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何况一个儿童。 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的张起灵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形。他把手电横在地上,光束对着墙壁,自己走到笼子跟前蹲下来。 男孩完全吓疯了,空间有限的笼子连转身都困难,退无可退,他的背脊紧贴冰凉的铁柱,尽力把身体蜷成一团,十足防御的姿态。 张起灵握住铁杆摇了摇,铁笼是直接焊在地上的,柱子里灌的都是实心铁,锁也是做死的,即便枪击也打不开。 “别怕。”他知道这样的安慰太苍白,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男孩兀自埋首,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张起灵脱下军服,伸进笼子里盖住他的身体。 张起灵不知道他被这个样子囚禁了多久,暗无天日绝对封闭的环境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也许这个孩子根本不会说话,也从未见过阳光下真实的世界,至今为止他的生命里充斥的是肮脏黑暗和无尽的折磨。 忽然地面一阵剧烈摇晃,墙皮簌簌掉落下来。 这一波余震来势凶猛,男孩像吓破胆的小老鼠一样在笼子里乱撞,他很紧张,喉间不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张起灵手伸进笼子,稳住细瘦的肩膀,感觉孩童的身躯在他手中瑟瑟发抖。 一阵巨响过后,张起灵知道那是地面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哪怕此时他仍是有机会逃脱的,他也无法把这可怜的孩子一个人丢下。 直到通道被堵住了,无法确认外面毁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整间研究所已经被夷为了平地。 “嘘,不要怕。”张起灵绕过笼柱抱着他,环过去捂住他的耳朵。男孩的手紧紧攀着他的肩膀,喉咙里的呜咽断断续续。 也许这就是末日了,可能下一秒就有无数落石从天而降将他们砸死,又或是他们暂时侥幸逃过一劫,却等不到救援,被活埋在广袤戈壁的地底,永远没有人知道。 不过如此,张起灵想。 “带我走。”尽管细若蚊声,但张起灵还是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乞求的眼神仿佛一把钝刀,切割着他,使他悲悯心痛。 他握住男孩冰冷的手,郑重答应:“好。” “吴邪,我叫吴邪。”他把名字当作性命一般,慎重地托付给张起灵。 果然如他所料,他们被困住了,通道从中间被截断,徒手挖岩石的话大概挖个一年半载的可以出去吧,否则只有原地等待救援。 张起灵把手电亮度调到最低,并没有选择关闭,是因为他发现吴邪喜欢亮光,熄灯会使他不安。 随行的干粮全部给了吴邪,张起灵每天只喝少量的水。他背靠笼子,不说话也不走动,极尽所能地减少消耗,但脱水的身体还是日渐虚弱了下去。 开始张起灵还会算过去了几天,到后面他自己也算不清了,封闭的环境阻隔人的一切感觉,使人变得麻木、迟钝。 他们背对背靠在一起,吴邪的小手伸出笼子,与张起灵交握在一起。 那是1992年嘉峪关地震。 震度不下于当年唐山大地震,如今能找到与之相关消息却少之又少。 张起灵在兰州军医院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他才知道原来他们被活埋了整整八天。他问医生护士当时获救的,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一个八岁孩童,得到否定的回答。 康复后张起灵第一时间去嘉峪关外找过,研究所地面上的部分并未尽毁,不过废弃了。他沿着那条往下的通道,看到了通道中间地震造成的断层,看到了那个牢房和铁笼。 没有吴邪的影踪。 直到八年后,张起灵作为猎隼队的一员,再次见到那张褪去了稚气却熟悉依旧的面孔,而那时的他已经被叫做齐羽。 26. 张起灵立即发觉这是一个悖论。 吴邪对他自己曾被囚禁这件事毫不知情,可是那样一段黑色记忆,足以给十岁小孩的成长之路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没理由就这样凭空消失。 唯一合理的猜测是,吴邪在那次获救后失忆了。但张起灵不太笃信巧合这回事,围绕吴邪的阴谋太多了,因而他无法不去猜测是不是有心人刻意洗去了吴邪关于研究所的那段记忆。 囚禁吴邪,说明他对他们来说有着重要的作用,却又洗白他的记忆,将他放回正常的环境中继续生活,甚至做到连吴邪自己都不知道有过这样一段往事,实在令人费解。 他在囚室上面的房间里搜索着,二十年前由他自己搜索过的地方。 张起灵闭上眼再度回忆一番,睁开眼睛往印象中写字台的位置移动。年代久远,虽然目前为止记起来的还不多,才只是与这研究所相关的一小部分,但他对自己记得的部分从来坚信不疑。 老旧的家具在西北经年的风沙中变得中空酥脆,仿佛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除此之外并无所获,可见那些人撤离得很有规律,并非地震来时匆忙离场的狼狈之相。这说明事后有人过来清扫过现场,张起灵更坚定了最初的猜想,吴邪果然还是被他们带走的。 另一方面。 一个个房间地转了半天,不知道张起灵和齐羽跑去了哪里,胖子一行半点头绪都没有。路倒走了不老少,完全是没头苍蝇似的瞎撞。 此间空气很浑,想必还是没窗的缘故,每间墙上两个出气孔,透进来几道自然光线只会使得气氛更诡异,三人空旷的脚步声在其间穿行,让人发毛。 “你们不该和那个人一起。”这是霍玲第一次正面表露出对齐羽的态度,她停顿了一下,光线不良的环境无法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总有一天,他会害死你们。” 胖子走在最前,大笑声从前方传来:“疯子乐意和疯子搅和待一块儿,挡也挡不住嘿,咱顶多算陪玩,对吧,大潘?” 几声之后不见身后有任何回应,胖子调转手电照到队伍最后,原来潘子早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胖子能看见他的手电光,停在十步开外,照着下面某个地方。 “死胖子,你肯定没见过这个。” 那是一个下沉的浅坑,在一栋建筑里面出现这样的坑,虽奇怪,却还不足以使人震惊,但是如果这个坑里堆满了累累白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那些骨骼的形状看起来极像人骨,身量都像十来岁的儿童,夸张点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殉葬坑。 霍玲被这场面吓了一大跳,一下躲到胖子背后。 胖子看着都有点说不出话来。虽说早知道这荒僻的研究所铁定整不出什么光明磊落的东西,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光看着都反胃。 潘子率先跳下,用手电照着仔细查看,“这玩意有尾巴。” 胖子拣出其中一副看起来较为完整的骨架,在地上拼成型。 “这是猿骨。”霍玲说。 “看来咱这是误入花果山遗址了,这么多猴子猴孙也不定教人怎么变着法儿折腾,操蛋的物种进化论。” 不理会胖子滔滔的废话,潘子翻动着和人极为相似的头骨,提出疑问:“哎,你说十七局关着齐羽,难道又养这么多猴子陪他消遣?” 胖子维持着他一贯清奇的思路:“你别说,小天真搞不好就是科学怪人研究出来这群猴子进化后的产物。”又说,“那以后见了面岂不是要喊大圣。” 霍玲听得一愣一愣,没什么她插话的余地,只好低头研究地上的骨骸,这一看,倒真给她看出些蹊跷来。 吴邪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猴子王,首先从生命理论上就完全站不住脚。霍玲纯粹从医学的角度,发觉了这些猿身上不对的地方。 “它们的颅骨都被人打开过。” 几十只,甚或上百只,每只猿猴的颅骨都有钻孔,并且几乎能断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有人人为地使它保持在打开的状态。 “除非它们商量好的,一起生脑瘤。”关于开颅手术,这是潘子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答案显而易见,作为实验的对象,这些猿曾经被用来进行过某些脑部试验。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试验,是否就是造成它们毙命的原因,眼下对着手头仅有的一堆白骨,是决计看不出来的了。 虽然霍医生已经从专业的角度否定了人类接受大脑手术改造的可能性,但胖子脑海里还是浮现出吴邪敞着头盖骨任人捣鼓的画面,极致的恐怖恶心。 边走边乱想,胖子觉得猴子开脑邪行得很,不管这些猴脑究竟是因何牺牲,至少说明有人在觊觎吴邪的人脑,八成跟今时今日的吴邪时常变来变去神经兮兮脱不开干系。 也许吴邪的精神病并非原发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些人真的罪恶滔天。 张起灵听到枪声,追了出去,走廊空荡,全是他跑步的回声。赶往声音来源的中途他遇到了胖子,他们也是循声而来。 照面后双方都愣了一下,都以为齐羽在对方那边,可他显然哪边都不在。 逃了?还是受到了袭击? 来不及多想,张起灵当先跑得飞快,潘子紧随其后。到鸣枪点距离不短,霍玲自是跑不过他们,胖子只好放慢了速度等她,一面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着周围。 地上歪着两具男尸,一枪爆头,那身熟悉的制服让胖子厌恶地撇嘴。 怕齐羽闯祸,安全起见他们从未给吴邪装备过武器。且不论枪是哪来的,至少说明目前为止齐羽尚有能力自保,不至于太被动。 齐羽一语不发,他的双手被人反剪在背后,头上有瘀伤,方才猛烈的撞击令他的眼门前还是一阵阵发黑。 他冷漠地盯着绑他的男人,那人正带着一种近乎造作的怜惜神情抚摸他前额流血的地方:“疼不疼?” 如果这伤不是拜他所赐,齐羽说不定还会短暂地施舍一分淡薄的谢意。 朗风太了解齐羽了,他就是一条揣怀里捂不热的蛇,养不熟,毒得很,还需时刻提防被他反咬一口。 当初被驱逐出萨麦尔计划时,朗风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与猎隼走失后的齐羽在研究所里游荡。他不认路,这不怪他,无论齐羽还是吴邪,大概除了经年待在那个牢房般的地下室之外,对此地的了解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多多少。 他终于来到一个颇为眼熟的地方。 它看起来就像一间病房,高高的病床在中央,白床罩已经变成一种蔫蔫的灰,点滴架倒在一边,齐羽莫名联想到一些和屠戮有关的词汇和画面。 这却是整幢建筑里唯一有窗子的房间,尽管遍布铁网,望去外面的戈壁也是一尘不变的荒凉,画面被铁网切割地毫无美感。 齐羽走到窗边,指头穿越铁丝与铁丝的空隙,抹去窗上厚重的灰,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过去某个时刻的吴邪也曾在相同的位置,踮起脚尖趴着窗台,小小的手贴上冷冽的玻璃。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窗外的大漠,仿佛再多看两眼就会碎掉似的。 还来不及在脑海里搜寻相关的记忆,齐羽就遭到了袭击。 有这么一种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多考虑三步,文锦就是这样的人。 录像带,吴邪,猎隼,掮客老海,每一个环节都在最适当的时候发挥出它最大的效用。 朗风就是她这套严密程式里唯一的系数错误。 他对齐羽执着太深,已经变成他的病,这一点是文锦没有料到的。 被人撂倒在地上,齐羽已经开始考虑这一次落网后,又要化多大气力才能再次逃脱。身上的重压骤然减轻,枪击,他爬起来,看见救他的人是朗风。 下一秒他被朗风一拳揍回地上,齐羽忍着下巴和背部的闷痛和他扭打在一起,朗风身上也没少吃亏,抓住机会捧着他的脑袋重重磕上墙面,齐羽一下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在沙漠,双手被剥夺了自由。肉眼所及看不见任何建筑物的轮廓,齐羽可以肯定在他昏厥的这段时间朗风已带他离开很远了。 朗风开枪杀人,显然已经叛出了组织。齐羽看他的眼神阴晴不定,不确定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把水壶凑近齐羽,边缘贴住因干渴而爆皮的嘴唇。齐羽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仰首就着他的手畅饮了一番。 “这么些年,吴三省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朗风喂完他,自己拿过喝了一口,“不,他保护的也不是你,他们都想杀死你,你差点真的被他们杀死了。” “一年又一年,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放弃了,只有我固执地相信你还会回来……你果然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懦夫。” 他一个人说了很多,齐羽漠然地听他逻辑匮乏的语言。朗风贪婪地凝望着他,眼睛里有东西在燃烧。前一刻还沉浸在痴迷里,他又忽地发起怒来,“但你实在令我失望!” 这一刻朗风看起来比齐羽更像个精神病人。 朗风痛心疾首地指谪:“你竟然还会再次相信他!” 齐羽一下子就明白他指的是张起灵。 朗风的话语像一只可恶的手,拨弄了一下始终梗在齐羽心里的那根刺。刺一直都在,不碰的时候被刻意忽略,现在冷不防拨动一下,所有该痛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朗风满意地看到齐羽的表情变了,像坚固的面具碎裂,露出底下困惑交织着痛苦的内涵来,他满意地笑了:“齐羽,我会帮你,无论你要做什么。” “无论是吴邪,还是张起灵,我都会帮你,杀死他。” 27. “小邪。” 他从铁网间收回贴在玻璃上的手,转过来望着呼唤他的人。男人躺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病床上,枯瘦的手臂朝他抬起,手背还连着输液的软管。他放平踮起的脚,跑过去跳上床,钻进男人的怀抱里。 “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他不喜欢住在这里,他们只被允许待在这一间,一天又一天,窗户外面永远只有单调的一种风景。 他想起了那个常和他一起玩的名叫老痒的臭小子,还欠着他五个玻璃弹珠没有还。 但是爸爸要留下治病,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非在这里不可。 有一天爸爸嘱咐他,“无论他们对你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不要思考,也不要说话。” 他努力仰头,试图看清父亲的面目,却总是模糊的。 “记住了吗?”爸爸的手落在头顶,他点头。 又一天“医生”们又来给爸爸做检查,他被惯例地带出病房。不知为什么这次他的感觉很不好,临出门他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终于看清楚。 爸爸在哭。 他的心揪成一团,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人用力地推出了门外。 门关上了,他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床单换过了,白得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上已经没有人。 没有人对他说过爸爸到哪里去了,他自己隐隐地领悟到了死亡这回事。 他在已经闻不出爸爸味道的床上流了一晚上的泪。 第二天开始他被关进黑黑的屋子,连同唯一的单调风景一起被剥夺的,还有他生而为人的权利。 那些人剥光他的衣服,把他当成野兽一般饲养起来。 起先他还会感到羞耻和抗拒,但被关的时间越长,思维也跟着混乱起来,到后来就连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物事了。 他只是谨遵着爸爸的忠告,不信任,不思考,不说话。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自己已经不正常了。 后来他们开始给他打针,每回注射后总会有个声音和他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吵哄哄的,却死死闭着嘴,从不回应。 从爸爸离开后,他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吴邪。” 吴邪,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都差点想不起这是自己的名字了。 他往笼子深处缩了缩,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他还是本能地想与声音的来源拉开距离。 “你应该试着相信我,我是来帮你的。” 那个人说他的名字叫张海客。 张海客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孩,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又能给他的处境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吴邪突然警觉起来,他记起爸爸的忠告,根本不应该思考的,在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开始相信对方的说法了。 如果能够,他希望把听觉也关闭,他不想听张海客的任何言论,尽管他总是一言不发,不代表他听不到。 张海客也并不是每天都来,他来的时候通常是吴邪刚被抓去打过针。 他们的相处模式是这样,张海客一个人说,吴邪装作听不到,从来不予回应。抗拒到极点,他会神经质地摇晃着身体,试图把那个声音甩出脑海。 这大概是出于对危险本能的规避,吴邪好像也有所觉,一旦回应,就等于承认了张海客的存在,获得了他的认可,那么那个人所说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地面摇晃起来的时候看守正在往他的笼子里补充食物和水,上面隐约有人惊叫了一声,那人惊慌失措地抛下手中的东西,踉跄着逃了。 一时充斥着错乱的脚步和东西摔倒的声响。他紧张地双手抓住笼子,手心被震麻,无法撼动半分。 “你还不准备相信我吗?”又是张海客。 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尽管它已经要把他折磨至疯。 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再一次对自己说。 黑暗中张海客仿佛叹了口气,就再也没说话。 吴邪想他是走了。 一场地震不知持续了多久,再度归于沉寂时,世界好像也不喘气了。 吴邪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人了,黑暗和寂静漫无边际,透体而入。 他想到了死。 本来到死也不过是他一个,直至光线划破黑夜,刺痛了他双眼。 张起灵的意外到来让吴邪紧张万分,举凡有事先怀疑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这种日子已使他逐渐丧失了信任的能力。 有光的世界仿佛是昨日云烟,他的眼睛被光线刺得不停出泪,却还是舍不得多闭上眼分秒。张起灵年轻的脸模模糊糊,隔着笼子看着他。 吴邪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上那双眼睛,那样的淡定和勇敢,是他所没有的。 他顿时羞耻又委屈,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自卑过,想要把自己光溜溜的身体整个藏起来。他从来没像此时此刻,痛恨铁笼困住他的手脚,让他最不堪的一面暴露无疑。 暖的衣服盖住身体,这个人对他说,不要怕。 强烈的震动和不断落在头顶的墙灰在提醒着他离死亡有多近,他不想死。 耳朵里又开始叫嚣,他又听到了张海客的声音。他惊恐地四下搜寻,看见张海客就站在一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和吴邪长得一模一样的张海客,冷笑着对他说:“你应该选择成为张海客而不是吴邪,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吴邪哭着在心里呐喊:滚开! 有温度包裹住他的身体,盖住他的耳朵,暖热的,是张起灵的手,是张起灵的怀抱。张海客没有了,那些让人心烦的声音消失了。 吴邪终于伸手回抱住了他。 眼眶涌出的泪水是因为怀念和感伤,那一刻他趴在张起灵的怀里,仿佛回到故乡。 齐羽始终缄默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朗风整个人陷入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对齐羽刚才那番表白如宣誓般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齐羽低垂着头并没有看他,只慢吞吞地问道:“谁是张海客?” 朗风顿住,他知道这个名字。张海客只是萨麦尔计划中的小插曲,如果不是齐羽提起,他根本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你的手下败将。” 这一点朗风倒没瞎说,尽管背后的更多内容被他保留了。他知道面对的是齐羽的话,冒进是不明智的,不如放一点苗头,让他自己去悟。不要试图左右齐羽,应该不着痕迹地让齐羽觉得是他在掌控全局。 在最初的萨麦尔计划中,“张海客”这一环节的失利本来使得整个计划停滞不前,损失巨大,却无心插柳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就是齐羽。 齐羽才是奇迹。 却是令人头疼的奇迹,光他在十七局的出逃纪录恐怕就要以百计数。 齐羽盯着地上一处沙砾,像在出神,嘴上却继续问:“我,还是吴邪?” 显然齐羽又让朗风惊喜了一把,他先前还在算计着如何逐渐令齐羽去相信吴邪的存在。这是一个先破后立的痛苦过程,所有一切建筑在第一步的自我否定之上。对齐羽这种极度自我中心的反社会人格来说,要他否定自己是不可能的事。 他没想到这么容易,齐羽已经知道了吴邪。 “是你!只能是你。”朗风有些难耐激动地握住齐羽的双肩,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吴邪是谁?从现在开始,已经没有吴邪了。” “我现在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字落地的时候,齐羽的子弹正好从朗风的背后穿出。 “还有,记得下次看清楚老子是谁再说话。”吴邪脸上露出笑容,补充道,“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一时的大意也许就会招致不良的后果。 朗风的脸上换上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死死地抓住吴邪的肩膀,虽然用上了全身力气,却架不住体力随着鲜血极速流失,腹部中弹点火烧般疼。 他不知道吴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挣脱的桎梏,什么时候摸走的枪。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自己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又缠斗了几下,两个人在沙地里站都站不太稳,最后吴邪把他踹翻,自己也喘得不行,晃晃脑袋,里面好像翻江倒海。 长这么大第一次开枪,就杀了一个人,吴邪不是没有障碍,与那表情不相符,其实他的脑子乱极了。 最终他丢下一瓶水给朗风,开车绝尘而去。 吴邪还是做不到眼都不眨一枪打爆一个活人的头,顶多只能放任他在沙漠里自生自灭。 其实吴邪的情况并没有乐观多少,摆在眼前现实的问题是见底的油表,和四合茫茫的沙海。 吴邪已经开了很久,眼见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重复的风景看得他想吐。他根本不知道朗风把他带到了什么位置,甚至无法确定是否还在甘肃境内。 沙漠戈壁里迷路的下场通常只有一种,吴邪觉得他和朗风的差别也就是朗风中了一枪会死得更快一些而已。 燃油耗尽的汽车在这里就是一堆废铁,吴邪一脚踹向车门,除了脚趾的剧痛和车身发出的一声闷响之外,什么都没有。 背靠车子坐在地上,吴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甚至第一次想着如果是齐羽的话,他会怎么办。 纷乱的念头一旦开启,就怎么也停不下来。吴邪的脑子乱成一团,那些黑色的回忆出现得莫名其妙,却不容辩驳地洗刷着他的世界观,他从吴一穷无端受到软禁和死亡,想到和他有着同样一张脸的张海客,最终定格在张起灵年轻的脸上。 记忆犹如被全盘打碎重组了一遍,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吴邪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长久以来他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是假的,由无数谎言编就,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他真相。 这种认识令他感到莫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孤独。 28. 第四天。 身下的沙子和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烫的,吴邪靠在一处拱型风蚀岩下睡觉。从汽油告罄他开始徒步,为了避开白天的日照和高温,他日落而行日出而息。 吴邪闭着眼睛,眉头紧蹙,他在很努力地让自己入睡。喉头干痒不止,他忍不住用力咳了好几下,喉咙和胸腔同时一阵撕裂般的痛。 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没敌过沙漠地区昼夜巨大的温差,发烧了。他需要睡眠来补充体力以供接下来的行程,但即便这样的高温下依旧冷得打颤,大脑在叫嚣着困倦,肉体难以成眠。 吴邪知道沙地生存,没有水就等于死,所以他一直计划着饮水。他用马克笔在瓶子外面标了许多道道,刻薄地规定自己每天只能喝一格,水还是以看得见的速度一格一格下降着。 因为缺少水分,吴邪的嘴唇全部破皮爆开,他想舔去渗出的血液,伸出舌头却比嘴唇还要干,简直像两张砂纸在互相摩擦。 睡不着,喉咙实在痒得难忍,他又咳了两声,全面干涸的上呼吸道脆弱得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喉口一阵热意,吴邪扭头,呛出一口鲜血来。 大概是喉管内壁震裂了。 他费劲地把背包拖过来,从朗风车上搜刮下来的水所剩无多了。 此时是上午九点,今天才过了一小半,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强忍住清泉浸喉的渴望,只打开瓶盖,稍微抿了一小口。嘴唇像干枯的沙井,才碰到水,皮肤就迫不及待地吸收下去。 吴邪几乎两天没有进食了,不是不饿,只是那些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实在令人无福消受,吃了嘴巴更干,不喝水根本咽不下去,在此时实在鸡肋。 身体差不多已经到极限,剩下的,就是意志的较量。 最绝望处吴邪想,还有人在等他。其实事到如今,也就是凭着这一股劲在撑着了。 吴邪并不是盲目地在沙漠里乱走,他估计了朗风车上的食品存量,发现本就不多,说明附近就有补给,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朝着最初车子行驶的方向走。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天还未亮。 新疆省际公路的一幢二层小招待所外,张起灵跨上沙地摩托,后保险杠忽然被人拉住。他回头一看,是霍玲。张起灵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放手。 霍玲僵持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质问他:“你几天没合眼了!?” 不多不少正好一周,霍玲知道他又无视自己,接着骂道:“那边都反馈说是被十七局自己的人带走了,他们抓了他多少次了,总不会要他的命,我看你这样才是要被他害死了!” 霍玲越说越气,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求之不得的苦恋心情一股脑涌上来,嘴下更尖刻起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总是离了你就不行?” “错了。” 霍玲一愣,张起灵向来冷冰冰的,拒她于千里之外,没想到他会搭自己的腔,反射性地回问:“什么?” “你错了,不是他离不开我。”张起灵摇头,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是我离不开他。” 望着远去的滚滚尘沙,霍玲终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吴邪走着走着,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具行尸,没有思维,没有目的,只是凭着本能不断地往前走。 远远的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视野里,他用力眯了眯眼,欣喜若狂。 是房子! 他加快脚程往那走去,奇怪的是,他好像已经走出很长的一段路,目光所及的建筑物还是同最初那么大。好像他往前走多少,房子就后退多少似的。吴邪急了,开始跑,双腿无力没几步摔倒,他喘了几下想再爬起来,手臂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浑身都包裹在高热的煎熬中,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先恢复过来的功能是听觉。 “……植入海客失败了,但有意外收获,这……还是不小的收获。” “这算人格改造?操,这发现要是流出去会不会轰动世界啊!” 模糊的人声,应该是几个人在他旁边对话,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就跟卡带似的被拉得很长很浑。吴邪仔细辨认着,好像听到“植入”、“催眠”这样的词语。 “新生成的性格很不稳定,再观察观察,希望覆盖掉原来的。” “张海客的名字不能再用了,要换一个,叫什么?” “随便,我看看,这个怎么样?” “‘齐羽’?还行吧。” 知道这些人应该是在说他,吴邪却完全听不懂他们话里的内容。他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他想说他是吴邪,不是齐羽也不是张海客,却张不开嘴。 “喂,他好像醒了。” 安静了一会,吴邪隐约觉得手臂上一凉,意识又一次堕入了深渊。 “醒醒。” 身体受到外力摇晃,吴邪像刚度过一个噩梦连篇的恐怖夜晚,仓皇醒来。接触到亮光的眼睛不适地闭上,又睁开。 他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全封闭的大空间里,周围并没有人。这里一眼望不到边际,几盏大灯的光从顶上和四周照过来。 灯影处慢慢走来一个人。 吴邪紧张,往后一退,脚跟踢到一样硬物,捡起来看,是把匕首。 然后他看见那个人的脸,和他自己一模一样,他们穿得一样,甚至那人手里也握着一把同样的匕首,简直像在照镜子。 “你是谁?”吴邪问。 那人竟然说:“我是吴邪。” 吴邪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混乱了。如果他是吴邪,那么自己又是谁。 “干掉他,你才是真的吴邪。” 不知道哪里插入的第三个声音,也不知道是对他们中的哪个说的。 吴邪看到眼前的自己提刀刺过来,他被这样诡异的场景震慑得大脑一片空白,刀锋险险划过他腰侧,留下一道血痕。 他不知道如果刚才那一下被对方得手了,那么作为死掉的那方,他的下场会怎样? 不管谁生谁死,结局总归是“吴邪杀死了对方”,没有人会追究活着的吴邪到底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这样的认识使他浑身冰冷。 就在他震惊的时候,四面八方又走来许许多多个他。 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吴邪”。 他们气势汹汹,竟都是来杀他的。 吴邪觉得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疯的疯子,因为他居然在屠杀自己。 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挥动手臂,那些镜像吴邪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一个倒下去。为什么说是镜像,因为他们根本不流血。吴邪断定这只是又一轮新的噩梦,他只能任其发展,直到他们愿意让他醒来。 他的匕首埋入其中一个的胸口,对方没流血,却也没有像先前那些立刻倒下,而是伸手抓住了吴邪的手腕。 吴邪看他的变化,眼睛越睁越大。他看到对方与他雷同的皮囊像蜕皮一样褪掉,露出底下的本来面目。 “老吴……” 看着眼前熟稔的面孔,吴邪呆立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恸哭。 老痒的身体要往地上坠,吴邪使劲托住他,他不知道为什么老痒的身体会突然变这么沉,他用上了全身力气,两条手臂都在发抖。 老痒自己拔掉了胸前的刀,交还给吴邪,刃上明明没有血,可吴邪莫名觉得眼前一片红。 吴邪知道潜意识里他从未真正正视过老痒的死亡,情愿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就像现在,明明负担得如此沉重,快要把他自己给压塌掉,也不舍得放下。 “够了,老吴,放手吧。” 老痒终于坠了下去。 吴邪麻木地坐在尸海中间,无数个自己像假人一样躺了一地。 这就是他的世界,寂静无声,满目疮痍。 嗒、嗒。 渐近的脚步声,吴邪回神望去,原来还有一个。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做出迎战的样子。 那个人却说话了,“吴邪。” 吴邪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了,镜像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一下子知道了对方是谁。 “齐羽。” 这一天总算来了,吴邪想。 “别用我的脸跟我说话,恢复你本来的样子吧。”吴邪不知道当它真的来时,自己能表现得这样镇定,似乎早有准备。 齐羽却没有变化,只是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等了许久,摇头说:“吴邪,你错了。” 吴邪早厌烦了这样的游戏,他想那就这样吧,横竖都是做梦。 他和齐羽打了起来,齐羽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吴邪被他掐得两眼发黑,伸长手指去够地上的匕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就这样结束的话,不知道这个噩梦会不会就此结束,放他醒过来。 临死前吴邪想到张起灵。 脖子上要他命的力道忽然一泄,吴邪不知道那一个瞬间齐羽的怔忡是否也是由于想到了什么。他本能地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匕首送进了齐羽的胸膛。 嗒、嗒。 血滴顺着刀柄倒流,起先很慢,一滴两滴的,后来变成了红色的小溪流,都落进吴邪的脖子里。 吴邪不知道为什么他杀了这么多个,惟独齐羽会流血。 渐渐地他觉得胸口凉凉的,低头去看,他的胸口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破洞在出血。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吴邪的认知范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杀死了齐羽,就等于杀死了自己。 齐羽脸上露出一种说不上是轻蔑还是悲悯的神态,倒下前他又说那句话: “吴邪,你错了。” 吴邪已经听不真切,因为他也要死了。 吴邪还没有死。 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依然倒在沙漠里,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头了,沙海被照得像匹金黄的绸子,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日照的温度。 跟齐羽同归于尽什么的太窝囊了,能死在这样的地方至少还壮烈一些,吴邪想。 然后他的意识忽然变得很轻,身体也变得很轻,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漂浮起来的时候,有一股外力忽然拉了他一把。 吴邪翕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他最想见的那张脸。 29. 吴邪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很难定义。 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他怕很多东西,当然也包括死。可是在眼下这个几乎离死不远的时刻,他居然还在笑。事实上只要张起灵在身边,他就安心又欢喜。 嘿嘿傻笑两声以后,他终于放心地睡过去。 从尘沙中抱起吴邪的时候,张起灵从未像这一刻心中充满了感激,不是感激上帝,而是感激吴邪。 感谢你没有放弃,一个人这样努力地活下去,等着我找到你。 早穿皮袄午穿纱,沙漠区的夜晚即使在室内还是十分冻人。 吴邪迷迷糊糊醒转时分,窗外还是黑天,他还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这一觉足足昏睡了有一天半。 先前一直吊着精神头不觉得,此时睡完一觉,四肢百骸都抗议地酸痛了起来。他勉强动了动手臂,碰到一具温凉的身体。 他这才发现被窝下自己跟小孩似的被人整个抱在怀里,要说吴邪长手长脚的这种姿势本该挺别扭,但他这时维持着每个婴儿在娘胎里的基本势,弓身侧躺,倒也没觉得难受。 背后紧贴的就是刚才感觉到那种温温的热度,可能是相贴的时间太久,接触部分的体温都同化了,分不出你我,刚醒来时他才没感觉出来。 吴邪往后偷摸一把,张起灵和他一样,脱得赤条精光,坚实的胸腹肌贴着他的背,手臂横到前面圈紧他。 吴邪在他手臂底下小心地翻过半圈,变成正对。 呼在吴邪鼻翼的气息深远绵长,他动了这半天,照张起灵一贯的警觉性早该醒了,这时竟浑然不觉。 却是因为醒不来。 吴邪伸出手指来回抚摸他双眼下方两道阴影,这是几天没睡?转到下巴,有些长的胡渣刺手,更使张起灵整个形象看起来落拓而疲惫,看他这么毁身体吴邪无比肉疼。 怪啸的野风间或拍打两下窗子,被窝外很冷,被窝里维持着一份温和的暖意。 昨天张起灵把吴邪带回时,他明明在发烧,却冷得浑身发抖。简陋的乡野旅舍也没什么供暖设备,唯恐他冻坏,张起灵当起了人肉热水袋。睡了一觉烧没退尽,这会吴邪的体温明显高过他,抱在怀里倒也舒服。 吴邪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的睡颜,无论夜里胡搞与否张起灵总是起得比他早,偶有例外,也是他一动就跟着醒来。很少见他睡得这么沉,可见是真累坏了。 张起灵的五官无可挑剔,英挺的鼻子是长得最好的部分。都说想知道一个男人床事上行不行,就看下巴和鼻子,在张起灵身上都得到印证。吴邪越看越爱,连颓废的胡渣都变得性感起来。 “再看我就硬了。”睡久了声音有点哑,张起灵睁眼,吴邪上翘的嘴角正落入他眼中。 吴邪暴晒后的嘴唇裂了许多道,皮都翘着,张起灵觉得碍眼,按住他后脑重重吻上,全方位多角度把那些乱翘的皮都舔软下去。又伸进吴邪嘴里照顾了一番,两个人密实实接了个长吻,都硬了。 吴邪刚救回来那会说气若游丝不为过,张起灵没打算跟病人做,立刻中止玩火行为,摸了两下吴邪的背,又安抚性地亲了他两口,转开话题:“之后我又去地下室找过,你已经不在了。” 这说的好像是当年地震后的事,吴邪表情惊疑,渐渐透出喜色:“你记起来了?那时是你救了我!” 张起灵摇头:“只想起这一段。”又说,“终究还是没能救你出来,对不起。” 吴邪想说不是这样,他虽然想不起他们究竟在他身上做了什么试验,但那种经年累月在暗处存活的经历让他没齿难忘。那时候正值他精神崩溃的临界点,只差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他很清楚在那个时刻自己的确动过自杀的念头,是小哥拯救了他。 所以张起灵对他整个人生造成的影响,远远超出他自己认为的。 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不说。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两人都感觉到了,好像当年张起灵隔着铁笼抱住小吴邪,就这样抱过了二十年。 吴邪有些昏眩,鬼使神差地凑近,用鼻尖蹭蹭张起灵下巴底下,呓语道:“哥,这回带我走吧。” 张起灵一下收紧怀抱,胸膛相抵,扑突扑突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如果有能力改写历史,张起灵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过去带走他。 抱了一会,被窝里温度越来越高,两个人脖子里都有些汗津津的。吴邪闻着张起灵皮肤下透出的费洛蒙味道,浑身血液都骚动起来。吴邪像动物似的伸出舌尖舔他,在颈侧画圈,不够玩,手指也加入,指尖绕着他后颈发际处的碎发把玩。 这样肉贴肉的,张起灵胯下支起,把内裤撑得老高,硬邦邦顶在吴邪大腿里侧。吴邪老脸一热,回忆里尽是这根巨物在他后门进出的触感,嘴上却揶揄道:“岁数上去了,注意节制啊……哥。” 张起灵不动声色,吴邪笑得狡黠,一双眼睛贼亮亮地看着他,太招人。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他没打算当圣人,手直接往吴邪屁股上招呼过去,手指贴住内裤边缘划动。被人一下下抚弄屁股的感觉怪羞耻的,两根手指牵动吴邪的神经,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个地方,心中隐藏着一种不能言说的期待,什么时候伸进来,什么时候插入,再用手指干他。 张起灵却并没如他所愿,只在内裤外面徘徊数度,又退了回去,神色自若跟他下身的状态完全不一致。倒是吴邪被他撩拨了几下,定力不够,一把欲火到处乱烧。 张起灵跨在吴邪上方,背部把被窝顶成一个洞穴,灌入的冷风激得吴邪一抖,肩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张起灵俯下吻他肩头,换来另一种意义上的战栗。他想起之前做的时候,吴邪舒服得狠了,抱着他边流泪边颤抖的样子。张起灵觉得喉咙很干,定力什么的,其实难保持。 于是他狠狠吻住吴邪的嘴,整个人覆了上去。 舌头被用力吸住缠绕,嘴里每一寸都被舔到,那根舌头甚至深入他口腔深处,挑动敏感的上颚。这个深吻榨干了吴邪肺里的空气,他的手无力地扶着张起灵的肩膀,末日般的窒息感中升腾出一种极限的快意。 就这样死了都好。 起先两个人都没准备做到底,发展到这地步,显然有些收不住了。 吴邪怕痒地缩起脖子躲着拼命挑逗他耳朵的张起灵,又按住在他内裤里乱摸的手,“别……我在发烧。” 张起灵又舔了一下他耳廓,意义不明地嗯了声,含着他耳垂说道:“我看看骚得怎么样了。” 他说得含糊,大概也是无意,吴邪却轰得一下仿佛整个人烧熟了。 乳头被大力吸吮,今天的小哥好像特别热情,吴邪差点以为胸腔里的心脏就要跟着一起被吸走。胡渣有点扎人,刺着他敏感的乳头,舌尖绕着乳晕,乳头被顶来顶去,色色地挺立着,张起灵玩得兴起,一口咬住那诱人的尖端,满意地听到上方一声爽到的轻哼。 张起灵含着他的奶头,一面看他意乱情迷,一面淡定地说:“好像骚得更厉害了。” 令人发指的流氓行径!吴邪脸涨得通红,欲望强烈到了可怕的地步,并且由于张起灵的话更炽烈。 在感情事上吴邪从来不搞虚头八脑那套,爱就是爱,想要就是想要,索性骚个彻底,屈起膝盖扒掉内裤,M字开腿对着他自摸起来。 深黑的麒麟嚣张地横跨大半个胸膛,张起灵的裆下鼓鼓囊囊一大包,内裤前端一滩淫荡的湿痕说明了他的欲求,他要操进这个洞里,把他干哭。 张起灵拉低内裤,紫红的一根立刻跳出来,头端滴下黏液。吴邪一眼不错地盯着它,难耐地咽了口口水。 穷极无聊时吴邪曾测量过张起灵巅峰状态下的大小,足有23公分,完全不像东方人的尺寸,形状也是最棒的,龟头圆润硕大,茎身挺直,情人眼里出西施,吴邪眼里张起灵的鸡巴都堪称艺术品。 现在那根极具艺术气息的大屌正在他的身上做着极尽猥亵之事。张起灵跨在吴邪身上,手握着阳具拨弄他的乳头,龟头时而绕着乳晕画圈,时而前后摩擦翘得高高的尖端,渗出的精水全抹在他两个乳头上,看起来泛着水光,色得要命。 这样一来好像全身都被他操遍了一样,吴邪被这想法刺激到,差点就射了。 那根一路擦着他的脖子,下巴,到嘴边,吴邪像干渴已久的旅人,立刻张口吮住了前端,浓烈的雄激素气味冲进鼻腔,还有让他贪恋的小哥的专属味道。 马眼不断受到刺激,张起灵不想快感堆积得太快,从吴邪嘴里退出来。 他抓住吴邪两只脚踝将下盘抬高,反应过来的吴邪轻微地挣扎了两下,张起灵亲亲他的小腿肚以示安抚。 门户大开的姿势太丢人了!吴邪有点接受不了这姿势,然而更让他受不了还在后面。 从小腿开始,张起灵一下一下亲上来,幽黑的眼睛望住他。吴邪想笑又想哭,心里好像装着一个气球,他每落下一个吻,气球就涨大一点,一种充实的酸胀塞满胸腔。 吻到大腿时他有意使劲,腿根的嫩肉很容易就被烙上红痕,在吴邪羞赧的目光中张起灵又欣赏了一番,才开始做他早就想做的事。 就在吴邪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回神之际,洞外的褶皱早被舔遍,洞口泛着湿淋淋的水光,张起灵两指撑开洞口往里看,粉红的。想起这个小孔往外吐精液的淫荡模样,张起灵眼光暗了暗,舌尖重重刺入那里。 令人面红的咋吮声不绝于耳,舌头在穴里戳刺,紧窄的甬道拼命地推挤他的舌头,又像是极度饥渴的奉迎,他勾起舌尖挑逗内壁,引来吴邪的颤抖和低吟。 还不够,张起灵的手指加入,小口顺利地吃进一个指节,他慢慢地转动手指,看着它一截一截地没入吴邪的身体。吴邪体温很高,里面又软又热,他勾了勾手指,粗糙的指肚摩擦着柔嫩的肠壁。按摩了片刻,手感有些潮湿起来,张起灵抽出手指,带出少量透明的黏液,居然是吴邪自行分泌的液体。 吴邪已经不能思考,只想张起灵快点干他。这次他三根手指一齐插入,舌头不停舔弄入口被撑开的地方,一下下挑着穴口的嫩肉。吴邪喘息不断加剧,前面硬得发痛,后面又爽得让他发疯。 一声短促的惊呼。吴邪手盖着脸,这一幕太荡了,实在没脸见人,居然被小哥用舌头和手指操射了。 张起灵像抱小孩似的,把射完后犹在颤栗的他抱在怀里哄拍。余韵平息,吴邪察觉他动了动,好像是要下床的样子,连忙拉住,不解地望着他。 张起灵替他掖好被子:“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吴邪知道他要去独自解决,立即搂住他的脖子说:“接着做啊。” 张起灵吻在他嘴角:“等你病好。” 张起灵是行动派,所以吴邪也准备直接用行动示意。他翻了个面,撅高屁股,横下心来掰开后臀两片肉,露出刚被插过还没闭合的洞口。 “吴邪,你不必……” 吴邪整个头都埋进枕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反正都说我骚了……我还怕个鸟啊!” 张起灵无声地笑了笑,把蜗牛翻身,肚皮朝天。背入是很爽没错,不过他不想这只病蜗牛做到一半昏过去。 张起灵架住吴邪两条腿,阳具抵在穴口,故意在耳边揶揄他,“怕我这只鸟么。” 心里那种充盈的饱胀感又出现了,吴邪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实话实说:“不怕,挺喜欢的。”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巨大的肉刃缓缓推入体内,也许是出于照顾病号,这次张起灵做得很慢,插入抽出都张弛有度。慢有慢的滋味,吴邪的内壁能清晰地勾勒出他性器的形状,大小,插入的角度,在他体内摩擦的样子。 甬道里异样的高热熨帖得过分舒服,张起灵发出满足的叹息:“吴邪,里面好热。” 吴邪耳壳子都是红的,攀着他的肩背随着他顶撞的动作摇晃:“嗯……我也很舒服。” 这样缠绵厮磨差不多半小时,两个人才一道射了出来。 30. 阿依木今年有十七了,而这家旅店的岁数比她还要大。 她在阿爸店里帮忙已经有六年,其实说是帮忙,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生意的,这里不比市里,靠近沙漠,也就每年的旅游旺季来住店的客人稍多些。 最近来了一批很怪的客人。说怪是因为,和以前见过的驴友团不太一样,小小年纪的阿依木都能看出这些人不是单纯来游玩的。 那队人中的两个正坐在大堂吃饭,阿依木一边擦着桌子,不住地偷偷张望,没看到那位不说话的老板。 “哟,天真,可算出月子啦?”说话间,吴邪和张起灵正一前一后下楼来。 这些天吴邪整天待在房里养病没出来过,本来挺正常的事,经胖子的嘴说出来就变了味儿。胖子这人就是嘴臭,碰上不相熟的被他损两句一准就要搓火干起来,至于吴邪早习惯了,插兜路过,直接无视。 阿依木红着脸偷看张起灵的侧面,对视线敏感的吴邪转过来,看见是她,居然也蹭地红了脸。 事出有因,昨天这姑娘来打扫客房,大概以为里面没人也没敲门就进来了,正撞见他跟张起灵两个光着膀子在接吻。顿时吴邪和小姑娘都石化了,只有张起灵完全不受影响,淡定地卷起床单,走到姑娘面前往垃圾箱里一放。吴邪发誓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的精斑。 “多少钱?”张起灵太过精练的语言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也顾不上丢人了,吴邪脸红到脖子根,帮他补充道,“他的意思是,那个,别洗了,直接扔了……我们赔。” 想到那上面都是他和小哥的子子孙孙,当时吴邪只有一个感觉,恨不得一头撞死。 这会儿再对上撞破他俩情事的阿依木,吴邪尴尬无比,无颜以对。 胖子发现吴邪脸红,这种大好机会岂能放过,忍不住又开始嘴炮:“到底还是小哥会养人,瞧这才几天,就把天真喂得白白胖胖面色红润有光泽的,真是!” 他混就算了,这回居然连旁边的潘子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吴邪恨不得伸手打散他脑袋里那些黄色的肖想。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种场面张起灵永远是最平静的那个,没有表示,就算说的是关于他也好,总是一副游离在外状。胖子的荤话也不知他听懂没有,他只是看着吴邪,若有所思。 这么一闹,气氛轻松不少,倒全然不像是在逃亡了。 潘子不喜欢女人,并不是说他gay,只是因为他觉得很多时候女人就意味着两个字:麻烦。 此时此刻,霍玲就是一个大麻烦。 且不说她是他们曾经的随军医生,哪怕就是不相干的普通人,也不能丢下一个女人家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事情还要从半小时前说起。 已经过了饭点,饭厅里除开他们四个,只有角落里的另一桌上两个当地人,在用维语低声交谈,阿依木则在柜台后面做针线活,相安无事。 门被从外大力踢开,阿依木受惊,针一下扎进手指,血珠冒出来滴在她缝制的那块毛料上。 同一时间,三管枪齐刷刷指向门口。 破门而入的高个子头发卷曲,勾鼻深目,典型的维吾尔人长相。身材娇小的霍玲被他提溜在手里,十分艰难地踮着脚,脚尖几乎离开地面,她双眼含泪,半个音都发不出来,显然已经吓傻了。 高个子神情紧张,自己的手也在抖,他一抖,霍玲白白的脖子立刻添上一道血痕,血珠沿着破口连连滚落,她的眼泪也同步落下来。 阿依木也傻了,这种场面平生未见,甚至忘了本能的惊叫。 “嘿!哥们儿,来来来,杀这个女的也没什么好处,咱万事好商量,先说说你要什么?”胖子举起双手,先收枪示好。 张起灵和潘子递了个眼神,窗户的方向望出去没有房屋,这很好,不用担心高点有狙击手埋伏。 吴邪都没看清潘子是几时移动到那个位置的,只看到最后他飞身一跃把大门踢上,顺势踩下插销,就此与外界切断联系。 高个子显然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到了,激动起来,嘴里叫嚷着听不懂的维语,下手更失分寸,霍玲疼得哭出声来。 “噢噢噢——别激动!”胖子大声地和他对嚷着,试图安抚这人的情绪,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听懂汉语,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正一筹莫展,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怯怯的女声。 阿依木说的是维语,不知道说了什么,高个显然对她的话有反应,激动地挥动着手臂,霍玲在他的钳制下晃来晃去,她紧闭着双眼,似乎是在担忧颈上那把刀何时割断她的喉咙。 胖子说了几句,阿依木依样翻给高个子听,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不知怎的吴邪有种不好的直觉。更不好的是,他的这种坏预感好像总是该死的准。 胖子说:“妹子,你跟他说,要钱不是问题,大大的有,问他要多少。”阿依木点头,和高个两人又是一番叽哩咕噜,阿依木的脸色越来越不对。 耐着性子等到他们说完,潘子赶紧问交涉结果,阿依木面露难色:“老板,他不要钱,要人。” “这位老板,交换。”吴邪看见她手指头直指自己,像束聚光灯,一瞬间所有的视线好像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拿吴邪换霍玲,怎么算都是赔本生意,根本不具备考量的价值。 这个新疆人恐怕只是受人指使,至于是谁这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吴邪,他们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张起灵却放下了手枪,手握在他那把刀的刀柄上。他的脸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此时此刻的张起灵,所散发出的气场,绝对不是和平谈判的气氛。 胖子和潘子对他这个样子是很熟悉的,这是一个极度想要杀人的人,展现出来的气场。 “告诉他,不换。” 这是他第二次对自己说话,阿依木心底有一个声音小声这样说着,尽管张起灵在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她。 当他说完这句话,霍玲猛地睁眼,含着满眶的泪望过来,那目光近乎哀求。 吴邪看不下去。 他在心里嘲讽自己,觉得如果傻逼能按程度颁奖,他应该可以赢个诺贝尔什么的。 温和的暖意从手背传来,这个温度是张起灵熟悉的,吴邪的温度就像他的人,那是一种舒适的不会灼伤人的温暖,当你渐渐习惯,不知不觉中再也不舍得离开。 让张起灵贪恋不已。 吴邪盖住他握刀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帮他把出鞘一寸的刀推了回去。 张起灵太了解吴邪了,他知道此时那颗脑瓜里必定在转些什么舍己为人的蠢念头。他不准备让吴邪冒这个险,赌得太大会翻船,人质他会另寻他法来解救。 吴邪自认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事实上他和霍玲一直处在一种微妙的互相敌视关系,霍玲讨厌他,他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被无辜女人的鲜血喷一头一脸。 与情操无关,吴邪的道德不容许他这样做。 胖子他们的态度也和刚才不同,对付土匪有更简便的方法,但倘若对方有更深层的动机,事情就要棘手得多。 阿依木犹豫着,要不要将张起灵的意思转达过去,高个却好像已经听懂他说了什么,给出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反应。 他哭了。 这一幕荒诞不已,操生杀大权的人自己却哭得像个小孩。他的嘴里一直重复着同一个词语,脸上很快变得涕泪纵横,可手里还要挟着一条人命,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看着吴邪,他们都听出他蹩脚的汉语说的是——求求你。 他居然在哀求吴邪来代替霍玲当人质,不是威逼,而是央求。这个陌生的维族人,卸掉所有的凶狠,全然暴露在外的,是属于人性里最原始的那部分怯懦与恐惧。 吴邪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走近,掀开他身上灰扑扑的外套。 “……操。”胖子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字。 高个子的上身绑满了雷管,遥控引爆,这样的剂量大概足够把他们现在站的地方炸飞。 高个子有气无力,霍玲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挣脱了,阿依木赶忙上去扶住她。 那人无知无觉,整个人仿佛已经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颓然坐倒在地。 他本只是一介游民,某天宿醉醒来却是他噩梦的开端。 十几张汉人面孔围着他,他是个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仇视汉人,上个月刚抢了几个背包客,他以为这是报复,他愤怒地咆哮。 “如果我是你,我会第一时间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有没有少掉什么……”说话的竟是一个女人,看她的气度你会觉得她已经四十多,可岁月却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文锦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嫣然一笑,继续用维语说:“或是多出什么。” 文锦是这样对他说的:“拆弹的人就在里面,用你手里的人质把他换出来,你就能活下来。” 作为猎隼的前任枪械师,胖子计算过,齐羽拆弹的最快纪录是一分二十四秒,虽然赶不上正经的拆弹专家,但对付这类简易炸弹是绰绰有余了。 胖子和潘子这时候想法一致,如果能在吴邪身上按个开关,自由切换到齐羽模式,事情大概会简单一点。 尽管这听起来对齐羽似乎不太公平,只在需要时才被人想起,如果齐羽能体会正常人的感情,不知是否会感觉难过。 潘子看了看表,根据高个说的,他们只剩不到半小时。 31. 吴邪会做这样的决定完全在张起灵的意料之内,如果冷酷到可以随意漠视他人的性命,那他就不是吴邪了。并且他相信吴邪一定也有着自己的考量,正如他一样。 一直以来自己都处在被动的位置,吴邪烦透了时不时受到惊吓的日子,而且在整件事情中好像是个人知道的都比他多,甚至是齐羽,这种被隐瞒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面前是一个揭盅的契机,他要冒险。 吴邪犹疑着,还在想该怎样措辞,才能对张起灵说明他的意图。他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不想一辈子活在小哥的庇护之下,他要的是与之比肩的机会,即使这很难。 就跟真相一样难,吴邪想。 可是张起灵什么时候又让人预料到过。 他张开双臂抱过来,手臂环到他背后,然后吴邪感觉到后腰被插入一样硬物。 枪管上犹有余温,张起灵从自己身上解下来,别到他腰后,就像把信任从心里拿出来,放进他的心里。 “我会在你身后。”张起灵在他耳边说。 这比他所知的任何情话都动人,如果不是在场很多人,吴邪真想抱上去亲他一脸口水。 可能情人间真的可以有感应,张起灵偏过头,嘴唇不着痕迹地蹭了他的耳朵。 李四地举着望远镜,镜头里的青年面带犹豫,脚步却坚定不虚浮。那是吴邪,仿佛自天地间走来,背后是滚滚黄沙。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放人?”李四地随口一问,也不是真的想听文锦的答案。 文锦并不回答,只是浅笑。 “你好,吴邪,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同样是年长的女性,与霍玲的嚣艳不同,文锦一看就是那种知书达理的闺秀,美在大气,如她的谈吐,沉稳得体。如果不是她身后站着的人中颇有几张令吴邪熟悉又讨厌的脸,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就是单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怀之辞了。 文锦的话也确实耐人寻味,听上去好像吴邪与她大有渊源,吴邪在回忆里苦苦搜寻,偏偏对她全无印象。 这么高该是多大?下一句是不是该说“我还在满月酒上抱过你”了?吴邪快要被满腹的疑问撑破,面上不敢动声色,他三缄其口,警惕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这一刻起,他必须自己面对。 预想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迟迟不来,对吴邪来说别是一种煎熬。 文锦打定主意把怀旧路线走到底,陆续念叨了许多吴邪童年的往事。他越听越是心惊,因为她说的很多事情都确有其事。 吴邪产生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这种感觉很糟。他想,如果对他的监视始于那么早的年代,那么只可能与他的家庭有关。 吴邪的家庭很简单,据他所知没有多复杂的背景。父亲生前一门心思搞科研,长辈中二叔是普通商人,只有三叔做着不着调的活计。爷爷在世时他与家里关系就闹得很僵,常年在外漂泊,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吴邪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叔抢他棒棒糖的混蛋样。 “哎,看我一个人说了这么多……我是文锦,是你三叔的老朋友。可以叫你小邪吗?” 果然。 “小邪,你是个好孩子,从你愿意交换人质过来,我就知道。” 被一个年纪不算大的陌生女人叫做孩子,从她嘴里听到长辈对他的专属称呼,吴邪不自然地清清喉咙,也不表态,在没搞清楚文锦的目的之前,他不准备做任何回应。 这样的他看起来真的很镇定,胜券在握,只有吴邪自己知道,他背后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文锦对他一再漠视的态度也不生气,“我答应过三省,如果有天遇上你,一定要帮你。” 吴邪心里乱得很,他猜得没错,这事跟三叔脱不了干系。 “你们准备怎么处置他?”吴邪说的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关于那个新疆人。 文锦一笑,“他叫卡吾力,民族主义激进派,近年在自治区犯案累累,前段时间几名汉人游客在哈密地区失踪,很可能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文锦停顿了一下,观察吴邪的表情,“即便知道了这些,你还一心要救他这条命吗?” 吴邪不知道她期待中的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反应,他知道文锦说的也许都是事实,他只是单纯不喜欢那种上帝一般的调调。 “这事不归你我管,他犯了罪,自然有法律制裁。”他毫不退缩,迎住文锦的眼光,直言不讳,胆大包天。 李四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叼着烟嗤笑一声,拔枪上膛,对吴邪挑衅地一掀眉,慢动作演绎一般,对准卡吾力的头。 吴邪也笑:“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种连锁装置,主机一旦非正常停止运行,则自动发出信号,接收到信号的分机会即刻启动,并在两分钟内爆炸。” 穿过李四地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吴邪看到跪在地上的卡吾力仇恨的眼神。如果眼刀能化为实体,他们大概已经被捅了几百几千刀。 “很科学对不对?设计出这种装置的人绝对是大师,我敢说未来十年内,再不会有人能够超越那个人的成就,即使他已经死了二十年。”李四地狡黠地对他眨眨眼,“那人你应该非常熟悉的,就是你的老爹,吴一穷。” 吴邪脑子轰一下,好像一下子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在他脑中飞速地闪回,一面是大草坪上父亲抱着他嬉戏的快乐时光,一面是父亲病得奄奄一息歪在病床干瘦的手抓着他。 ——“不要听,不要思考,也不要说话。” 不知到底是谁疯了。 “吴邪,我是阿宁,不要害怕,你目前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用心仔细感受一下你的周围……来,说说你感觉到些什么?比如某种颜色?气味?” “闻起来像是某种……茶?我不确定。” “你做的很好,现在我要你跟着香味走过这片草地,慢慢来。此时你远远地听到一些人声,前面有很多人,看看这些人中有你认识的面孔吗?” “没有。” “再走近一些,仔细看看。” “那是……我爸和我?” 那些欢笑声时远时近,他听不清楚,阿宁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吴邪又开始紧张,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夹杂在欢声笑语里,是阿宁和陌生人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刷刷声。 吴邪从他们的低语中吃力地分辨出“催眠”、“模拟记忆”、“诱导”几个听起来与他有关的词汇,但他无力细究它们背后更深层次的意思。 阿宁的声音适时又回来了—— “我倒数三声后,你会醒来,然后你会忘记所有。” 三、二、一。 吴邪猛地睁开眼睛。 文锦用一种深刻而玩味的眼光看着他,李四地嘴里的烟已经快要烧到尽头,吴邪全身都被冷汗湿透。 现实与妄想孰真孰假? 可以的话,吴邪希望他的父亲像他记忆里的那样,永远都是一个醉心科研、生活上却没什么情趣的男人,严肃又慈爱,虽然由于病痛过早地离世,但所留给他的都是童年愉快的回忆。 如果连一个人的记忆都能伪造作假,那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如果已经连自己的记忆都不能相信,那么他还能相信谁。 “我们抓住他的时候,顺便把连爆的分机装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吴邪的瞳孔瞬间放大。 霍玲。 根本无需费心追踪,她现在只可能在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有着一些吴邪真正关心的人。 “现在,你告诉我,这个人的死活,跟你有没有关系?”李四地笑得实在让吴邪很想揍翻他。 现实却使吴邪认命地低下了头。 “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房间里很静,只有文锦和他两个,要制伏这样一个女人本不是多难的事,但是吴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双臂和双腿分别捆在椅子上。 他想文锦也是知道的,齐羽可不像吴邪这么好说话。 针头刺入皮肉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药剂经由静脉走向四肢百骸的感觉是冰冷的,十分恶心。 吴邪的眼皮开始沉重,眼前的文锦分裂成三个,连她说的话也有很重的回音,吴邪听不清内容,大概是在喊他的名字。几百只手向下拉扯住他,直至完全沉没。 就在这一刻,他又回归了天地万物混元的本初。 “如果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就抬一下你的左手。” 有人在说话,是谁? 而我,我又是谁? 文锦低头确认,看到吴邪的左手轻微地向上抬起又放下,才继续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死去,我们从墨脱把你救回来,你还记得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墨脱,墨脱……究竟在那里做了什么?头很痛,想不起来,可是那个声音还在紧逼—— “是什么造成你受这么重的伤?” 雪,铺天盖地的大雪。 他盲目地在乱飞的雪里奔逃,高原的海拔让他喘不上气,过眼都是极致刺目的白。 一种桃花般的颜色从他的眼底泛上来,就像红墨水滴在水里化开的过程,缓慢的具有美感。他知道这是雪盲的前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看不见了。 他只好闭上眼睛,此时在这座万里雪山与世隔绝的无人区,他孤立无援。 也许这种感觉就是人们常说的孤独。 四周渐响的人声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强忍剧痛睁开双眼,受到刺激令他的眼泪失控地拼命流。模糊的视觉残片足够他认出那一张张脸,陈皮阿四,朗风,这么多年跟在他身后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们。 陈皮阿四那张老脸上露出假意的惋惜:“猎隼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张起灵放弃了你。” “齐羽,你输了。” 被催眠中的吴邪脸上表情一直在变化,文锦知道他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是他——或者说是齐羽一直努力想忘掉的事。 齐羽从未试过去相信任何人,除了张起灵。 显然这唯一的一次尝试给他上了惨痛的一课。 “我倒数三声后,你会醒来。那个时侯,你会是齐羽。三、二、一。” 浑浑噩噩,他挣扎醒来,却大概又是落入新一轮痛苦的轮回。 32. 药效还未完全过去,他的眼前是一片斑斓的光点,身体像在飘浮,飘飘忽忽没有着陆点。他的双眼只是空洞地睁着,像个失魂的人,没有焦距。 文锦并不着急,有些事情要慢慢来。 她拿了瓶水,插上吸管,递到齐羽嘴边。他却不领情,坐着一动也不动。 “你很反感我们。” 听到声音,他把视线调到出声的那个人脸上,看了一会,又转开。 文锦从他的表情无法判断悲喜,或者不如说他眼下的状态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其实你并不必这样,为了逃避我们,居然再次和猎隼合作。你知道的,他们一向没什么诚意。” 只有在听到猎隼的时候,他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猎隼们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过吗?张起灵的立场,岂非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文锦绝不是什么同情心过剩的人,这种时候就是要下猛药才行,“他选择了吴邪,放弃了你。” 他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变得很复杂,既像充满了仇恨,却又十分挣扎和痛苦。 “这么多年,你一直默默承担着保护吴邪的责任,却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扼杀你。你信任的,你所爱的,他们要的并不是你,而你——齐羽,恰恰是阻碍他们得到吴邪的最后一道屏障。” “吴邪,自私的小鬼,曾经懦弱的时候创造出了你,代替他承受痛苦的是你,最终得到一切的却是他,而你只有被乖乖消灭一个下场。” “好好想想,他们有什么权力,要你时奉你为神明,不要你时就连你的存在都要抹掉。张起灵有什么权力?吴邪又有什么权力?” “够了吗,齐羽?继续这么任他们为所欲为吗?我知道你不会,反击,才是你。” 文锦不停地攻心,每句话都像锥子,字字锥进他的骨头缝里,那些最容易痛的地方,她一处都没有放过。 “知道对他们最好的报复是什么吗?”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流出血来,手脚都被绑牢在椅子上,他只能紧紧地攥住拳头,用力到手都开始痉挛。 “取代吴邪,他的软弱已经不适合再生存下去。” 她说完就离开了,把时间留给他。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残酷杀戮,杀死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 在文锦离开后,库房里剩下他一个人。 她没想到其实苏醒过来的并不是齐羽,只不过现在,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文锦挑起齐羽的怒火,以倾覆吴邪主人格的方式达到目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计划进行下去。因为吴邪日益强大的自我意识让他们的计划即将以失败告终,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并不知道,吴邪想起来的远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就在被文锦催眠的这段时间,他意识深处被掩藏很深的零星片段无意中被唤醒,正是这些真假不明的记忆碎片让他彻底困惑。此时他一个人坐着,寂静无声的环境下,那些片段不住地在他脑中回播,一遍又一遍—— “第567次实验记录,记录人:杜雀山,记录时间:1998年4月9号14时25分。” “九号实验体于今晨的手术中神经节受到永久损伤,致使全身瘫痪,已人道毁灭。” 脖子无法转动,眼珠也无法转动,他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固定的一块区域。他看到白大褂的下摆出现在视野范围里,他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左侧耳朵听到嘀声,那人应该是在他耳朵里插了体温计,可是他并没有任何感觉。 “实验体吴邪,体温正常。” 手指撑开他的眼皮,手电的光束在他眼前晃了三晃。 “瞳孔正常。” 那人拿过眼药水小瓶往他眼里挤,两滴水直接落到眼珠上,整个世界都仿佛起了雾。 “第651次实验记录,二度催眠成功,催眠状态中实验体吴邪拒绝接受人格重塑,实验失败。” “第680次实验记录,人格重塑过程中遭遇本人意识抵抗,实验失败。” “第717次实验记录,催眠过程中实验体吴邪意识中断,催眠失败。” 门被重重推开,推门的人显然正在盛怒中,进门后直接把一叠资料往桌上一掼,气冲冲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后进来的那人重新掩上被第一个人摔得晃个不停的门,相比之下显得平静多了。他坐到那人边上,劝慰道:“我劝你在人前还是别太露锋芒,对自己不利。” “什么双重催眠,我看就是痴人说梦!催眠一个已经在催眠状态下的人,还要让他边睡觉边相信自己是分裂出的第二人格?以为人格分裂是菜场里买葱随便一抓一大把的吗?” “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给谁看!好像他不知道这是多小概率事件,何况还是在一个精神健康没有家族病史的正常人身上试验?亏他设计得一板一眼的,根本是扯淡!” “居然真的被他造出了伪双重人格,怎么可能……” “计划还是失败了!只能说天意如此,新型人格竟然是个反社会人格障碍,想要重塑一个易于控制的人格,却造出了这么个绝不会受控的东西。” “嘘……”他看到女人一眼看过来,意有所指地指指自己。 “怕什么,就算听过,他也记不住的。” 在这些片段里,吴邪永远只有一种姿势,那就是躺在实验台一般的病床上,甚至不能控制眼皮的开合。并未觉得不适,是因为他身而为人的感觉已经被全数剥夺。 他知道在那些实验员眼中,他根本就是个物件,连个活物都算不上。 画面又变成许多的人围住他。 他的意识变得很轻,飘在房间的上空,麻木地看着这些围着他窃窃私议的人。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条毒蛇,对着剧毒的爬虫流露出人的本性来,既厌恶,又畏惧。 他从这些人脸里认出了阿宁。 门被打开又关上,在人影的间隙里吴邪隐约看到后来的那人。 那是一张他不会认错的脸,那个人,是他的三叔。 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 大脑被另一个人的记忆塞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另一种精神的存在,这一刻他既是吴邪,又是齐羽。 惟独不是他自己。 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他所谓的记忆到底有多少人为的虚构成分?当他的三叔都变得立场不明,那些善意接近他的人,到底有几个是真心实意? 吴邪开始怀疑所有,每一件事都可以解读为另有深意,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做别有用心。 既然人格能够塑造,那么也许“吴邪”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春秋大梦。 当一个人失去了信任的能力,等同活在炼狱,因为他的内心将永远不会再获得平静。 吴邪想,他不干了,统统滚蛋,他连自己都没法相信了,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自从上次沙漠走失事件后,张起灵给自己的保证是,不再让吴邪离开视线范围超过十二小时。张起灵的保证,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可以追溯到吴邪还在昏迷时,他就把追踪器放在吴邪的身上,确信只有他才会碰的地方。 就像张起灵对吴邪说的那样,他一直在他身后。 沿着定位仪上显示的移动路线,他们一路尾随而来。 文锦的营地设在一片废旧的厂房,易守难攻的好处所。 潘子侦查一番回来,给他们打着手势。两边哨塔各一人,门口巡逻的最起码十人一班轮换,夹道两边的平房房顶还有守卫,强行突破十分困难。 张起灵打手势说,从东南角翻墙切入。那位置是前排哨兵的盲区,但危险系数并不亚于强攻。首先要踩准巡逻兵交接的真空期,大概只有三分半钟供他们转移,然而他们差不多对墙后的情况一无所知,落地后若不能及时找到适合的掩身之所,那等着他们的就是一场硬仗。 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放在十年前,张起灵绝对不打这样没把握的仗,喜欢剑走偏锋的反而是齐羽。 口袋里一声轻微的蜂鸣,gps上许久不动的绿点竟然又开始移动。是要再度转移了?三人齐盯屏幕,从吴邪的移动轨迹判断他目前正遭受的情况,奇怪的是,绿点并不是朝着一个明确的地点移动,有时甚至在一个区域来回绕,看起来好像在躲避什么。 很大的可能是,吴邪已经逃了出来。 张起灵看着绿点,说:“没有时间了。” 营地外围几声闷响,蛰伏已久的猎隼们终于开始动作。 齐羽逃跑了。 留下一地带血的玻璃渣,但凡看见的,都觉得身上的肉隐隐作痛,仿佛亲眼目睹当时惨烈的状况。 文锦最清楚,她打的绳结绝不是随随便便挣得脱的,从手腕一直绑到肘部,毫无间隙。所以即便他撞碎鱼缸取得碎片,也绝不可能是用手割断的绳子。 她想象出吴邪弓着背满嘴鲜血的样子,想象他用嘴含着玻璃片,一点一点切割着以结实闻名的军用绳索时,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一种决心。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吴邪比齐羽可怕多了。 33. 鲜血溅上脸的感觉糟透了,虽然知道这并不是第一条断送在他手上的人命,在以齐羽的名义活着的那段日子里他早应该习惯了杀戮,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吴邪还是觉得恶心。 他跑得很急很快,像是要把那种感觉远远甩在背后。 不可否认某一瞬间他确实产生过杀光所有人的念头,内心狂躁和暴戾的兽几乎要将他碾压、撕碎。 “喂!他在这里!”一声吆喝惊醒了他,凌乱的脚步渐渐开始集中,尾随着他逃跑的去向。 前方在交火,后有追兵。快要被包饺子了,没有时间犹豫,吴邪四下望一圈,钻进一间不知什么房子的后窗。 空气之中弥漫着烟雾弹的呛人气味,看来文锦他们的部队遭遇了袭击。 热流倒灌入喉咙,吴邪倚坐在墙角,品尝着铁锈般的血味。嘴里纵横的伤口,比起疼痛,他更觉得疲惫。 这所有的一切,追和逃,阴谋和诡计,都令他倦怠,他的心里有一把火,只想把这个世界连同他自己一起烧个精光。 他隐约听见了好像是文锦在大喊:“停火!” 枪声消了一半,那些夹杂在其中的哀嚎痛呼反而显得清晰起来。 文锦手下都不是正规军,就算配给最先进的重火力也只是副空架子。战争之刺激与残酷,瞬息生死,生死不论,最不值钱是人命,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万一。 所以文锦做了眼下最聪明的决定,下命令主动放下武器投降。她知道打是打不过的,即使再给她多一倍的人手,也注定要输。 文锦的确是个干大事的女人,她举着双手慢慢走入火力集中的危险区域,对峙的双方俱是寂静无声。 撇开当场击毙的,个把遭遇流弹的歪在地上咿咿哎哎,连呻吟都很无力。 浓烟散尽,胖子收枪反扛在肩头,一副有话快说胖爷赶时间的架势。 “小伙子们,我想我们的立场应该是一致的。”果真女中豪杰,他们杀了她的人,还能面不改色谈合作。她的话却在三个人身上得到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胖子笑,潘子皱眉,张起灵沉默。 不得不说胖子的笑声难听得很,风度之类的形容词向来与他绝缘,这可怕的笑声久久不绝,他们也只能被迫听着。不怕丢人地说,他们都被这三个从天而降的凶徒吓得呆住了。 才三个人! 怕什么?才三个人而已! 到底也都是当过兵的,骨子里都有一股血性,几个冲动点的立刻抬起枪,看也不看朝着对面三人就是一通乱射。 连着通通几声,完后胖子硕大的身体还好端端站着,倒是那几个无差别扫射的哥们倒地不起,眉心开了血洞,脑袋底下缓慢地汪出一滩鲜血,死不瞑目。 不止三个人,他们还有狙击手! 最初的怔愣后,他们纷纷仰着脖子往四周高处环顾,如果现在从上往下定格拍张照,表情必定是十分精彩,清一色的惊恐万状。 胖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我这位队友有点疯,见着这大场面难免有点这个,兴奋。劝您啊还是往后退点儿,别一个没留神就给开了瓢儿。” 如果不是身为胖子的队友,看见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潘子一定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与他同感的是那位“有点疯”的队友。 又是突突突数声,胖子脚边一寸的地面被子弹扫出一排浅坑。 这下是真没人说话了。 胖子眨眨眼,算是元神归位,扯着领子大吼:“我操你大爷黑瞎子!” 对面高楼上某个窗口里,戴墨镜的男人咧开嘴,颇有几分疯狂的意味。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从刚才开始接连的突发状况搞得李四地有点抽风,神经过敏,被这歌声一刺激竟打了个激灵。 “抱歉抱歉!接个电话。”胖子掏手机的时候它还在继续唱,他几乎能听见对面那些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手机掏出来,花儿依然那样红,胖子却笑得没刚才烂灿了。 看他那表情,潘子就知道事情大条了。 从胖子的脸上你很少能见到这样严肃的表情,他郑重地按下通话键,甚至连语气里都找不见半丝戏谑,竟是十分的恭敬。 “佛爷。” 整通电话为时不过半分钟,胖子全程没有发一个音,胖脸上一脸的凝重。潘子右眼眼皮直跳,连张起灵都望着胖子。 收好电话,胖子拍拍肚子,沉默了一会,才说:“大潘,收队。” 张起灵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知道猎隼还有它的立场,但是这立场与他无关,他已经不是猎隼的一员。 这下轮到文锦笑了。 “我们四爷一向是很尊敬佛爷的,佛爷也对我们多有照顾,我知道猎隼里都是佛爷最器重的精英,在这个计划里你们也出力不少,当年还参与过追捕齐羽的行动,可以说是老搭档了。虽然分工不同,各司其职,但说到底大家都是为国家做事,这次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还望今后,合作愉快。” 胖子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火,文锦的话活像个锅盖,就这么劈头盖脸地闷上来,让他只能在自己肚子里烧心烧肺,造不出一点声势,最后还噗地给灭了。 恨呐! 鸣金收兵,胖子心里高唱着长恨歌,直到他的胸口中了一枪。 胖子倒下去的动静很大,沉重的身躯落地激起一阵灰尘。潘子第一时间拔枪相对,指向子弹飞来的方向,却迟迟没有开枪。 幽暗之处,只有仇恨的眼光在发亮。 他们看到吴邪。 远远地听见胖子的笑声,吴邪想或许他们是为救他而来,或许只有他们几个,不看重他究竟是谁,真心相待。 还有张起灵,不管是吴邪的他还是齐羽的他,这个人都占有了他荒诞人生中最深重的感情。吴邪想见他,想要立刻到他的身边去,仿佛只要在他身边,吴邪就能找回本初那个最简单的自己。 吴邪想着该怎么对他们说明他这段时间的经历,毕竟就精神层面来说他已历经了不啻天翻地覆的变化。 直到文锦那番话,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点乐观幻想。 真的没有什么是真的。 他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才逃出来,吴邪知道现在有一百种选择,也绝轮不到就这么走出去让自己再次身陷囹圄。 但他是如此愤怒和怨恨,烧尽理智,烧尽了一切。 死就死吧,老子早不想活了。 嘴上下巴上的血让吴邪看起来像是刚吃了一个人,他端着枪,弹匣其中的一颗子弹也许要了胖子的命。 现在他把枪口对准张起灵。 在这之前张起灵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吴邪已经被强行扭曲成齐羽,甚至属于他的那个吴邪从此消失在这世界。但是想归想,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原来可以这样痛苦。 他们不光杀了吴邪,还杀了胖子。 这时候吴邪忽然想起阿宁说过的话,她说人的心里有些东西是需要定期倒出来的,倒出来的过程就是一次稀释,否则它就在你的脑子里霉变。 那么他的脑子大概早已烂得不像样子。 他一个人,承载了两个人的东西,负荷太重,走不了太远。 吴邪以为恨是人心能产生的最激烈和强大的一种感情,但是他发现当他对着张起灵的眼睛,他的手指颤抖,扣不动扳机。 既然人格性格都能随意拿捏塑造,那么或许连爱的感觉,也可以伪造。 这是一个悲剧的认识,即便他们在一起时也从未谈及的话题。哪怕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捏造的,只有吴邪爱他这一点是真的。实实在在,如假包换。 爱之深,责之切。 吴邪扣下扳机,枪口喷出火光。 可张起灵还站在那里,倒下的却是霍玲。 就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吴邪看见她在张起灵的背后默默举起的手枪。 爱之深,责之切,原来是人都一样。 吴邪只将枪口偏移寸许,子弹几乎是贴着张起灵的肩膀飞过,击中了霍玲的胸口,她倒地,手枪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最后吴邪还是舍不得。 不过都没关系了,因为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整个大队,如果黑瞎子说他的枪法是第二准,那么估计没有人敢称第一。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从来不谦虚。 吴邪知道自己在流血,肚子上暖暖的,是血流奔离身体的温度。他把手贴上去,血就顺着指缝往外流,止也止不住。 都说人临终前这一世的难忘回忆会在眼前放电影,吴邪发现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他的回忆是最没价值的东西。而他这辈子最有价值的东西,也被他亲手毁得差不多了。 爱什么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特么稀罕。 会流泪只是疼痛带来的生理反应,模糊的视线反而让他看不清张起灵的表情。他想说再见,又觉得太矫情,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吧,吴邪想。 那一刻张起灵从吴邪眼中看到的,是终结。 天地万物的终结。 吴邪死了。 34. 场面过于混乱,至关重要的吴邪被击杀,文锦也管不了什么君子协议了,双方再次刀戈相向。 李四地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眼,只看到一个疯狂的屠戮者。 张起灵疯了,大开杀戒。 或者疯的不是他一个,吴邪杀了胖子霍玲,猎隼杀了吴邪,全世界都疯了。 吴邪倚在他的臂弯里,张起灵能感觉到,他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脖子,还是暖的,人却无知无觉,而且狠心得半个字都没留下。 他单手抱着人行动不便,立即有人对这防御薄弱的一面发起攻击,咔嚓脆响,张起灵直接徒手拧断对方的脖子。他贴近吴邪的脸,在耳边低声地安抚:“我带你回家。” 其实不管他说什么吴邪都不会听见了。 其实当务之急是找个掩体拖延时间,而不是这么大喇喇杵在外面给人当活靶子练手,可是张起灵杀气正盛,鬼神莫近,潘子怀疑他靠近一点是不是也会被一梭子扫成马蜂窝。 情景似曾相识,潘子知道他疯了,就像十年前那样。可他自己背上驼着胖子,重得要死,都应付得十分吃力,也没多少余力管那边了。 潘子焦躁地低头看表。 还在等什么? 混乱中一道人影自右后侧接近。那人的右手被击穿,左手提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柴刀,往潘子脑袋劈头砍下,这要站在原地不动脑袋就被破瓜切菜了,潘子脚跟一扭背一弓,直接用胖子的背迎上刀锋。 “操!” 死人也说话,如何不吓人。没被吓到的大概只有潘子,半把刀被滑稽地嵌在胖子背后,像是一刀砍进了棉花里,什么血溅五步的场景,根本没发生。 胖子悲愤道:“他奶奶的一个两个都不把老子当人看!” “既然醒了就起床,少他妈装死。”说是这么说,也没见潘子真的丢下人不管。 “妈的,天真无邪手也忒黑了,胖爷纵有神膘护体,这下胸骨也一准得断一排。” 防弹服并非真的刀枪不入,吴邪那把枪是张起灵给的,半自动大口径威力不容小觑,所幸距离不近,没死都是侥幸,震裂根把骨头小意思。 特种部队出来都是什么人,身上的伤没个百八十条的都不好意思亮出来说。胖子是什么人,人头掉地碗大个疤没心没肺的东西,这会动也动不得,可见着实伤得不轻。 虽然张起灵一时占得上风,但他已经不是常态的张起灵了,现在的他只是个毫无理智的战斗机器。照这个趋势,对方不断有后继部队补充进来,他们突不了围,总有弹尽的时候。 很不妙。 地面忽然一阵剧烈摇晃,胖子略紧张地望着爆破的方向,听这动静说明有重火力加入,如果是文锦搬的救兵,那么也许今天他们都得交代在这里。 假如吴邪已死,那么从黑瞎子干掉吴邪那一刻起,就已不再是单纯的私自械斗了,将会上升为总参和十七局两个庞大派系间的斗争。 他们都只是牺牲品。 尽管莫名吃了一枪,但胖子打心里是同情吴邪的,是吴邪不是齐羽,因为从头到尾他才是最不该死的那个,任何意义上。 头顶传来熟悉的轰鸣,黑沉沉的铁鸟将光线尽数遮挡,几架战机搅动形成的强烈气流不亚于一场台风,胖子他们被刮得眼都睁不开。 待到看清来者何人之后,诧异更甚。 “云豹?” 虽没一起共事过,到底都是总参外设的别动队,彼此间都脸熟,现在空降的这位,就是云豹的队长解雨臣。 解雨臣拿脚尖捅捅胖子屁股,确认他还喘气儿。 “妈的死人妖,你胖爷爷离死还早!”就是中气有点不足。挨个瞥了圈跟着解雨臣下来的几个,竟都是生脸,胖子立刻瞧出不对,队员更替不是没有,但绝不是这么个大换血法。 “您这是公干呐?怎么就您一人呀?” 解雨臣知道这胖子是个人精,也懒得跟他整那些弯绕,直截了当地说:“我这趟不白跑,比干一年赚得多。”说到这他四下望望,像在找人,“快教我看看那值了天价的人,有什么三头六臂。” “咳咳!”胖子听着就不妙,“希望你要找的是还活着那个。” “有人死了?”解雨臣听出意思反问他。 “没。”在这种对话里通常充当听众角色的潘子突然插口,胖子奇怪地向他投去一眼。 “嘿,潘哥。”说着话解雨臣队伍里跨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就冲那模样也绝不是什么正规军。因为连胖子这么没正形的主,几十年军旅生涯不是空谈,骨子里流淌的还是军人的血液,那是刻入骨血洗不掉的东西,而那个人身上缺少的正是这个。 领着这么一支杂牌军,解雨臣究竟是代表谁的立场站在这里还不清楚,当着他的面,由于吃不准潘子的意思,胖子只好什么都不说。 潘子看起来并不认识他,他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根烟,“潘哥不认得我,小的叫拖把,是三爷堂口下的新伙计。” 潘子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后:“三爷怎么说?” “让把小三爷给带过去。” “陈文锦?” “三爷说他会解决。” “那得赶紧,晚点小三爷就真没了。”潘子架起胖子的肥硕的身体,胖子正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神气盯着他看,显然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潘子的另一面。 从青头仔到中年大叔,如果是一对夫妻,那么他们在一起的年数都赶上银婚了。数度生死线上来回,默契到作战时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知悉对方所想。然而时至今天胖子忽然发现,也许他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了解潘子。 这年头,连潘子背景都不单纯,这操蛋的世界。 张起灵疯了。 不是修辞,没有夸张。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这样疯狂的眼神,他们不会相信,理智到冷酷的人也会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如同一张崩到极致的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解雨臣对猎隼这位队长的唯一印象,来源于多年前的一次大练兵。 那时解雨臣还只是万千士兵中的一员,理着一手短得扎人的寸头站在一众新兵蛋子中间。在那次演习中,张起灵所在的七小队仅凭最后剩下的几人,干翻了素有常胜连之称的三营九连。 那正是猎隼的前身。 张起灵一战成名,解雨臣也彻底记住了这个人的样子,悍勇,血性,果决,冷酷。前两点使他成为一个杰出的战士,而后两点,足以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 时过境迁,眼前的这个张起灵,与回忆里意气风发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其实他的脑中早就深埋着一个雷,不碰时相安无事,直到吴邪的死亡触动了那处不能碰的旧疾。 这时的他只是抱着吴邪,像一头困兽。他高度戒备着,将两人完全地隔绝在所有人之外,但凡接近的,无一幸免,直到再没有人敢贸然靠近。 他的眼神凛冽,抱法却很轻柔,他的手掌压在吴邪腹部,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浸透染红。再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晰地感觉到手掌下这个生命正在逐渐微弱,直至消亡。 即便此时的张起灵已经不太能够正常地思考,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心脏像绞裂般的疼痛。 某一个瞬间,张起灵的眼神让胖子以为他会跟吴邪同归于尽。而他竟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睁开眼睛,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确切地说,他并没有真的去“看”。因为睁着眼睛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动作,就像你从不会去刻意关注舌头在嘴里到底是怎么摆放的,他也只不过给自己的眼珠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而已,不具备任何的意义。 “……醒了!他醒了——”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在病区走廊里回荡。 黑瞎子那一枪点穿了吴邪的肺,大失血,入院时已经深度昏迷,抢救过程中曾几度失去生命迹象,术后也一直没有再醒过来。 第五十天,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的吴邪终于睁开了眼睛。 后续却并不是喜闻乐见的医学奇迹,因为吴邪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苏醒。他虽然睁着眼,可瞳孔对光毫无反应,大脑除了最基本的生理疼痛反应之外,没有视觉和听觉,如果不是仪器上那偶尔的细微波动,显示他的大脑皮层尚在活动,简直跟死了没多大差别。 早已康复的胖子,靠在病床一侧看吴邪,吴邪只会看着天花板而已,他也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 醒来的只是身体,精神仍不知在何处流浪。 胖子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就像老底子说的丢了魂的人,也许吴邪的魂魄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看着他。 35. 开门,关门。 查房的医生护士来了又走,胖子在墙上靠了会,有点犯烟瘾,刚摸出来还没抽上两口,就被护士夺走了,顺便教训了一通,也只好点头哈腰状虚心接受。 吴邪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在看到胖子翻着口袋掏烟的时候,他忽然也有点犯烟瘾,下意识地伸手,一探口袋,空空如也。他只能转而挠了两把头发,在桌沿坐下来。 吴邪看到从胖子衣领处露出的白色绷带,这伤是拜他所赐。那个时候他的确被仇恨冲昏了头,一叶障目,然而这些日子胖子每天都要躲他这儿来抽烟。如果这份情义真的像他认为的是个骗局,胖子完全没必要在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再来假装关心。 非得经历一些磨难,才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他错了,错得离谱。 所幸胖子没有死,如果他错杀了胖子,那么他大概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对不住了,兄弟。”吴邪说。 胖子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看着病床,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傻逼,他听不到的。”吴邪听见左边的那个人说。 右边也有个人坐了下来,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就被他们三个占据了。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张他的脸。 一下子单人病房拥挤得有点滑稽。 床上还有一个吴邪在睡觉,这里三个,中间的发呆,左边的一脸焦虑,右边那个脸上则挂着神经质的笑容。 一切现实世界的逻辑在这里没有作用。 “这胖子怎么还不走?” “你应该说,他怎么还是每天都来。” “啊,对,这么长时间了,这是第几个月?这帮闲得蛋疼的家伙怎么还没放弃?” “别吵。”中间的吴邪发着呆,突然出声中断一左一右的对话。 被打断的两个吴邪都往中间望去。 左边的吴邪开口却是另一个人的口吻:“老吴,看来这胖子很想你回去。” 中间的吴邪没有反应,右边却冒出一声笑:“不如我代你去啊,吴邪。” 结尾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究竟谁在叫谁,分不清。 他的眼睛直勾勾望过去,面对面完全相同的两张脸,截然不同的表情。 “好,那你告诉我,我是谁,你又是谁?” 右边那个依旧十分愉快的样子:“你是吴邪,我是齐羽啊。” 吴邪专注地在齐羽的脸上端详他自己的眉眼,许久过后,才说:“你办不到的。” “你错了,你必将被我取代,吴邪,这是他们共同的希望。”在说到“他们”的时候,齐羽的下巴往胖子那边偏了偏,“因为只有在我这里,他们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说着残酷的话语,齐羽明明笑着,不知缘何吴邪只觉得悲伤莫名。 吴邪忽然又不想看他了,或许是不忍,于是沉默地低垂下头去。 左边那个他又说话:“美不死你,老吴和我一条心,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唧唧歪歪。” 右边的他无所谓地耸肩,“随你说。” 吴邪夹在当中,烦得要命,哪边都不想听。他的人生明明只跑了半程不到,却已疲惫不堪。他望着床上的吴邪,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吊着一口气,苟且地躺在那里。 “……这人呐,越是铁瓷儿,伤起你来特么越是狠,嘿,小天真,这点上其实我挺理解你的。”胖子对着吴邪叨叨,住院期间这是他每日的必修功课。一来也是闲着,吴邪又是绝佳的听众,尽管从来不会给他回应。 一个人抽着烟,胖子忽然有点怀念起亡命天涯那段日子,有个吴邪天天跟他抬杠,那多有意思。 关于吴邪那三叔,潘子那边,他什么都没问。如果想,大潘自会跟他说,不想的话,问了也是徒增嫌隙罢了。他只知道这回除了潘子,云豹的解雨臣,还有他们这边的黑瞎子,都和吴三省建立了某种协议,多半是临时的,但也不能肯定。 一种奇异的朦胧气氛笼罩在他和潘子之间,作为过命的战友,彼此知根知底,反而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 有些话不适宜在这时与潘子说,他只有找吴邪当倾诉对象。吴邪一如既往缄默不语,回应他的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声音。 关于吴邪的现状,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不明原因的昏迷。因为他的枪伤早已愈合,身体各项指数也都维持在正常人的水准,可就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胖子却有一种直觉,这并不是事实。 他觉得吴邪现在的状态,打个比方,有点像主动把自己禁闭在壳里,不愿醒来。 吴邪喜欢死线,因为有期限至少他会知道是哪一天,没有的话,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够了,被操纵被摆弄,为过早上演的结局而担心受怕,这一次必须由他来决定。 今天,就是那一天。 “少鸡巴废话,你们,和我,还不都是一回事。”中间的吴邪忽然这样说,“他妈的根本不重要。” 没有人说话了。 “没有一个梦永远不会醒来,你们都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而已。” “没有双重人格,没有老痒,没有齐羽,从头到尾,都不过我自己一个而已。” 说话的吴邪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眼神竟然可以如此空洞。这种绝望是毁灭性的,掏空了他的全部。 “统统给我滚,就是今天,就是现在,马上。” 不知何时起,吴邪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他独自坐在那里,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从一开始,他就是孤独的。 吴邪审视着床上的自己,这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什么特别出众能力的平常人,但他经历过的不平常的事合在一起,可以写一整部书。 吴邪对他说:“吴邪,你不需要同情。” 剔除掉所有虚构的表象,留下真实的内核,原来他的世界如此寂静。 而所有的回声,全部都来自同一个声音。 ——“别怕。” ——“嘘,不要怕。” ——“不要怕。” 无法忽视,难以忘记。 “这没有意义。”吴邪对自己说。 他的眼神好像钢铁一样坚硬,柔软的泪水却从那里面不断地流下来。 并不是伤心,如果还有机会,他想对张起灵说谢谢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毕竟在需要时给过他渴求的温暖。 但他知道不会有这个机会,因为吴邪已经为他自己、和他们的结局做出了抉择。这样废物的虚拟人生,即使再无机会从头来过,也该结束了。 所以会哭,大概也是因为不舍。 不过不舍也没有用,他要走了。 吴邪的手搭在门把上,对着空气发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沉寂许久,背后竟传来回答,“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就是我,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不,老吴,我和齐羽不一样。” 吴邪转过来,老痒已回复到本身的样貌,不再和他相同的脸。再看到老友熟悉的面孔,纵使知道只是虚像,吴邪心里还是难以言说的滋味。 “依照齐羽的性格,消失得这么容易,你不觉得奇怪吗?其实你有一句话说对了,齐羽,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老痒看着他,脸上浮现一层苦笑,“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在的。” 人格分裂是个骗局,一切源于一个富有创造性的卑鄙计划。 计划中,他们将幼年吴邪拘禁在地牢,绝对黑暗的环境,与世隔绝的禁闭,剥光他的衣服磨灭他生而为人的尊严,靠这些手段来摧毁他的人格。同时对他进行催眠,使他相信自己的精神状况出了严重问题,到这一步,再对催眠状态的吴邪进行第二次催眠,人为地植入一个全新人格。 如果这一切进行顺利,那么新人格会按照他们所想,逐步获取吴邪的信任,最终从吴邪保密级别最高的大脑里得到他们想要的资料。到那时,吴邪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也许会被彻底抹去。 一开始,他们希望植入给吴邪的新人格就是张海客。在历经无数次失败的实验后,吴邪虽然终于如他们所愿,在双重催眠下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人格分裂这个假相,却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第二人格并不是预先设计好的海客,反而是难搞得多的齐羽。 “所以吴邪,齐羽就是你。”老痒笑道,“或者说,就是你小子的催眠状态。” 齐羽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可以说没有吴邪的话,也不会有齐羽了。 对这真相吴邪并不太吃惊,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很合乎逻辑,与那些怪异的记忆片段能够完全吻合上。 经过这么多,或许已经没有什么再能令他震惊的了。 他问老痒,“那么你呢?你到底是谁?” 老痒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你,因为我谁都不是,你可以把我当作是你过世的朋友解子扬,但事实上我并不完全是他——我毕竟是你自己思维的产物,一定程度上也杂糅了你本身对老痒这个人的认识——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吴邪点点头。 “刚才我提过,他们一直企图从你和齐羽这儿挖掘的一些秘密……”他复杂地看着吴邪,“其实在我被要求强行介入,成为你的‘第三人格’时,那些信息已经被放入我这部分的记忆里了。所以无论是你,还是齐羽,他们都无法从你们身上找到任何东西。” “是三叔,他要求你这么做的。”吴邪用的是肯定句,在听到这个不太像老痒的老痒说到他被要求强行介入时,吴邪就已经明白了。 老痒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 当年救出吴邪之后,吴三省用相同的方法,给全面崩溃的吴邪植入了一重新的人格,并借用了亡故的解子扬的名义。 老痒保护了吴邪和齐羽,并且生命仿佛一直在吴邪的身上得到延续。 36. 眼见的,不一定为实,耳朵听到的,可能也是有心人刻意想让你听的内容。 经历了精神上的反复折磨,吴邪对自己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已经怀疑到了极点。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眼前这个老痒是真的“老痒”吗?会不会是他们安插在他脑子里的又一个“张海客”?那么他说的所有听起来很真的真相,也许都是事先排演好的? 怀疑模式一旦开启,只会愈演愈烈,那些妄想在他脑中成倍放大,煞有其事,真真假假,颠倒错乱。 吴邪心中的动摇,老痒怎会感受不到。吴邪是痛苦的,他想要相信老痒,但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他根本无法信任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老痒露出一个苦笑,吴邪看他拿出一样小小的球形器物,在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老痒前后摇动了一下它。一种难以形容的音律从那枚小球的内部传出来,那原来是一个铜铃,来不及细想铃声熟悉与否,吴邪大脑一片模糊,意识飘往辽远的地方,有归于无。 他睁开眼睛。 已经天黑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让眼球适应此间的暗环境,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 吴邪想起来,之前他和几个小伙伴捉迷藏,他钻进书架背后躲起来,怀揣紧张期待的心情,竟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了。吴邪在狭小的空间里挪了挪屁股,这个时候他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总之不必再说了,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我绝对不会做。” 吴邪雀跃地刚要往外爬,却听外面响起另一个陌生男声。 “吴博士,我想你对我们的合作关系存在误解,就我个人而言,是很尊重你的。” 这个人咬字的方式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吴邪好奇地探出一点脑袋,露出两个眼睛在外面。这下他看清了,别扭的口音,是因为说话的根本就不是中国人。第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老外活生生站在跟前,还会说中文,吴邪感到十分新奇。 “裘先生请回吧,多说无益,反正图纸已经销毁,里面几十万字的内容,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再有什么,咱们就军事法庭见吧。” 老外没有马上接话,场面立刻冷下来。吴邪虽不明白大人们在谈论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带给他无形的压迫感,他不敢露头了。 外国人沉吟了半天,才说:“既然如此,那么吴博士,依照约定,至少请你把‘裁决者’的设计还原出来。” “这不可能,实验数据太多了,即使还原,我也不敢保证全无偏差。” 听完这句的老外忽然笑了,他从容地拔枪,指向吴一穷。 看到这一幕的吴邪惊恐地捂住嘴。 “博士,机会只有一次。” 尽管已经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吴一穷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直视裘德考,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被枪管指着的当下吴一穷脑海里想的是,假如能以他一条命换一家安宁,那就值。他希望整件事彻底断在他这里,到此为止。 终有一死。 如果按照这个套路发展下去,吴一穷被杀是必然的事。 “‘裁决者’外观呈碟状流线型,内置小型聚变供电器、能量强化装置、纳米修复系统、感应雷达,飞行过程中利用等离子体规避探测系统……” 这无疑是最戏剧性的展开。 五岁的吴邪用他稚嫩的童音背诵着自己并不理解的艰深术语,尽可能凶狠地瞪着拿枪的坏人,在别人眼中却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吴一穷失声惊叫:“小邪!?” 吴邪以为爸爸由于没有回答出那个坏人的问题,所以要被杀掉,那么他来代替回答就行了吧? 裘德考却用极其锐利的眼光审度他。一米高的小豆丁,小脸上写满对他的厌恶和畏惧,尽管努力地想表现出勇敢的那一面,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其实害怕极了。 裘德考收起枪,蹲下来平视吴邪,“小朋友,你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吗?” 吴邪戒备地盯着他不说话,他怕被看穿其实他完全不懂这些句子的意思,只是照着记忆中的样子把它们复述了一遍而已。 吴邪常练字,但凡抄过一遍的东西,他就能字句不差地记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天赋,还以为大家都一样。 “虎父无犬子,好极了。”裘德考哈哈大笑,他改变主意了。 “过目不忘——我以为只有在中国的武侠小说中才能见到。吴博士,令公子很可爱。” 吴一穷抱着吴邪,裘德考的话让他的脸色变得很差。 “爸爸,那个坏人还会再害你吗?” “不会了,爸爸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了。” “爸爸,我可不可以不吃药?很苦。” 吴一穷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表情犹疑不定,最后还是说:“小邪乖,吃了它,你会变得勇敢,和坚强。” 吴邪扁着嘴,尽管知道爸爸不会欺骗他,但是他只觉得吃完那些药片就让他很困,随后一整天懒懒的连动都不想动。 听话乖乖吞下药片,吴邪苦得吐了吐舌头,还是努力笑着说:“我很勇敢,爸爸,我会保护你和妈妈的。”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吴一穷心底最柔软的位置,让一个大男人抱着吴邪小小的身体泣不成声。 吴邪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沉重的眼皮一耷一耷,“爸爸,别哭。爸爸,我好想睡……” 他睁开眼睛。 “喂!醒了没!”有人在粗鲁地摇晃他。吴邪费劲地睁眼,眼皮感觉怪怪的,好像黏住了很难睁开一样。 他看清了这个正在推他的大嗓门小孩,是他的同班同学解子扬。 “你、你、你为什么哭啊?”解子扬看着他肿胀的眼皮,磕磕巴巴地问他。 吴邪刚上一年级,开学才一个月,他已经是班主任老师最不喜欢的孩子。因为他上课时总打瞌睡,教的东西那么简单,别的孩子都能记住并完成得很好,相比之下吴邪的反应迟缓又笨拙。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以前可以背很多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他连最简短的句子也要反复记好几遍。他也不想在课堂上睡着,但是他真的忍不住。 今天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他,那些挖苦的言辞让他无地自容,长久积压的痛苦终于爆发,吴邪躲在操场后面的角落里偷偷哭了起来。 由于笨拙,班级里没有人愿意和吴邪一起玩,小结巴解子扬是他唯一的朋友。 口吃的解子扬也是不受欢迎的孩子,因此活动课他们总是被剩下的唯二两人。仿佛被隔绝的他们就待在操场的一角,看着那些小伙伴围在一起玩得脸上笑开了花。 “这不算什么。”吴邪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决定不再看,不再听,在草地上躺下来。蓝蓝的天空好干净,像一条大棉被,盖住他,可以就这样睡过去。 他睁开眼睛。 感觉被人抱在怀里,身体随着那个人的步伐上下颠动。他动了动脑袋,看清抱着他的人,是他的三叔。 门被三叔用力推开,吴一穷从书桌前站起来看着他们,欲言又止,“老三……” “大哥,你太狠了!大侄子才这么一点大,你再给他吃这种药,他就废了!” 吴一穷眼底流露出一种深刻的痛苦。 “你不懂,不这么做,他们会千方百计地从他的脑子里挖出那些资料,他们迟早会害死他!我宁可我的儿子变成傻子,也不要……”说到这里,他不得不缓了一口气,似乎不这么做的话,他就要窒息而死了。平静了一会,然后才接下去说道:“看他死。” 吴三省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的大哥,吴家的骄傲,国之栋梁,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吴邪难过地说:“爸爸,我不想变成傻子。他们都说我是白痴,可我不是,我不是……” 吴一穷颓然坐倒,脸埋进手掌里,声音哽咽:“你不是,你不是……吴邪,爸爸对不起你。” 三叔的大掌按在他后脖子上,粗糙却令人安心的力度,“没错,大侄子,现在你睡一觉,一觉醒来,你就会发现什么都好了。” 空灵诡异的铃声在上空盘桓,远远近近,此消彼长,吴邪的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这种声音。 “失去了老痒这个朋友,令你感到十分沮丧,甚至对未来失去了希望。” 仿佛天外之音。 吴邪笼罩在悲伤里,“我的眼前一片灰暗。” “但是你对这种现状无能为力,你的软弱,使得你想保护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你,而你,根本无力阻止。” “……” “说出来,把你心底的愿望说出来。” “回来,请你们回来……” “好的,他回来了,用心去感觉一下,他就在这里。” 奇异的香味介入进来,这是一种不知名的味道,吴邪觉得它是紫色的。 “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吴邪的语气变了,他说:“解子扬,我是解子扬。” “当你再次听到这个铃声,你会忘记之前我们所有的对话。” “我数三下,你会醒来。三、二、一……” 他睁开眼睛。 37. 无数个画面在脑海里飞快地闪回,无数个记忆片段被强行地积压在一起,重新串联成一条线索。尽管它阴暗怪诞,却似乎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画面里有他的父亲和三叔,鼻管下常年拖着一条“黄龙”的幼年老痒,当然还有那个难以忽视的身影——他太特别了,吴邪一辈子的执着可能都花在了这个人身上。并且这种执着不受到任何制约,就连他是齐羽的时候,也只增不减。 所有的这些与吴邪有关的人,他们的话音穿插交叠在一起,形成诡异嘈杂的混响。最后是阿宁手持铜铃,问他—— “你是谁?” 面对这个曾经无数次令他感到恐慌和迷茫的问题,这一次吴邪的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不需要回答。 千千万万个我,终归还是我。 直到场景又回到吴邪昏迷的病房,吴邪如梦方醒,他们依然对面而站。 老痒朝他伸出手。 吴邪心领神会,拳头和拳头轻轻碰在一起。 六角铜铃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作为一种介质,阿宁曾在催眠中多次使用它,铃声成为吴邪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把门。 老痒正是借此引他入梦,用最直接的方式带他回到过去,由他自行挖掘出被零散埋藏在广阔潜意识领域中的关键信息,它们被人为屏蔽或是无意识地忽略了。 所以很多事情吴邪不是不知道,而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知道。 就好像他一直恐惧的齐羽,其实不过是他内心的缩影而已。 老痒望着他痞痞地笑起来,一边的嘴角扬起。 明知道这个人只是自己潜意识的投射,吴邪还是无法不把他当成那个老痒。在他悲剧人生某个节点,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 也许正因如此,吴邪最终选择自我保护的姿态,才会是解子扬的样子。 “没有时间了。”他说。 一切痛苦源于错误的追求。 这么多年其实吴邪从未真正的清醒过,真实的老痒早已不在,如果吴邪想继续保有眼下这个幻觉,那么代价就是他会一直活在之前的梦境中浑浑噩噩,抱着虚幻的快乐,忍受更长久的疼痛。 而“老痒”选择在这个时候推他一把,迫使他醒过来。 梦可以很长,但醒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听见老痒这样说。 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门外却不是什么医院的走廊,而是一团难以名状的黑,任何光线在那里都是违背常理的东西,吴邪不知道那里面具体有什么。 只要走进那片虚空,一定会立刻被吞没,吴邪想。 “老痒。”他喊住对方。 其实他并不是,他们都很清楚,但吴邪还是习惯这样喊他。 吴邪向他点点头,说:“有缘再见。” “老痒”两指并拢点点额头敬了个礼,这是吴邪所熟悉的老友的习惯动作。 然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虚空之中。 门的那边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把人的意识看作一种能量,到了那边,这种能量还会在吗?还是就此归零?吴邪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就是属于解子扬的,最好的结局。 格外合意。 吴邪突然萌生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也很想走进那道门去,让精神湮灭,没有感觉,不要思考,不再困苦,尔后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深渊诱惑着他,他控制不住向那里挪动脚步。他小心地伸出手去,越接近黑雾,他的心跳就越慢,这种感觉让他宁静。还差一点了…… 就在这时,一股强蛮的外力拽住了他,将他向后拖,在吴邪醒悟之前,两条手臂环过来,横过他胸前。 无需多想,只因他太熟悉了,背后这个怀抱。 “小哥……”无论什么时间和地点,能让吴邪心跳一下子加快的,只有这个人而已。 “不要走。”张起灵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牢牢抱住他,像是怕他再往前哪怕一步。 吴邪泄了劲般向后靠去。 门终于关上。 吴邪第一次知道,原来张起灵的脸上还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悲伤如此沉重,好像要哭泣。 “吴邪,带我回家。”他说。 他睁开眼睛。 对于这个病人这种无意义的动作护士早已习惯,低头扫了他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更换输液瓶。 吴邪毫无征兆地坐起来。 短促的尖叫伴随着玻璃瓶摔碎的脆响,护士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瞪着他。 吴邪茫然地望住前方,像所有没睡醒的人,将醒未醒之际,是分不清梦和现实的。 医生围着这查那查,整个过程吴邪十分配合,只是没说一句话。 吴邪的身体指标一切正常,除了血糖有点低外,简直比健康人还健康。 胖子神色有些复杂。他娘的不是胖爷不明白,实在是这人变化快,前脚还天真无邪脑筋缺根弦,后脚二话不说直接请你挨枪子儿。他坐那儿又不开口,看得胖子心里直发憷,根本吃不准现在眼前这位究竟是个谁。 他眼中如狼似虎的高危人士,一开口却是:“你有烟没?” “唉我去!”胖子神经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不兴你这么吓唬人的。” 大概也是被护士抓包的次数多了,胖子做贼心虚先瞄了瞄门口,才抛过去一根。吴邪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偶尔咳嗽几声,胖子没打搅他。 吴邪看他,比划了一下胸口的位置,问:“没什么后遗症吧?” 胖子知他指什么,一拍胸脯:“还能再战五十年。”随后嘿嘿一笑,“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锱铢必较的,我先前射你一发,你还惦记着非得还我。” 吴邪漫不经心地捶了一下他肩膀,这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道歉什么的不需要,说了就矫情大发了,胖子和吴邪都受不了。 “都过去了,我是说,齐羽……”吴邪仰头抵着墙壁,望着房顶,想到刚才那个长长的梦,缓缓说:“不会再有齐羽了。” 这表述或许并不准确,确切的应该说从未有过,但吴邪此刻实在不想解释太多。 谈及催眠,也许给人的印象像某种神秘的术法,其实不然,在今日的临床心理治疗中它已经被广泛运用。 每个人能被催眠的程度也是不同的,敏感程度由先天决定,绝大多数人只能被浅度催眠,少数一些人则完全无法进入催眠状态。 吴邪就是那少数人中的另一类——极易受到影响的体质,所以“双重催眠”,看似根本零可能的情况发生在他的身上也不稀奇了。否则同样的做法,囚禁、非人道对待、暗无天日的环境,套用到其他人身上,很可能直接得上更为严重的精神病,疯个彻底,根本不会再给他们继续试验的机会。 催眠术并非多么高深的技术,只要受催眠者主体意识到了整个催眠活动,那么再高深的意象都会立刻成为小儿科的低劣把戏。 就像吴邪这样。 他没有分裂,老痒和齐羽都可以看做不曾存在过。既不存在,自然也没有消失一说,可吴邪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没法对别人说的是,尽管他的内心健康,却依然无法解释、也填补不了此时内心那块缺失的空洞。 年少时或许我们都做过这样的妄想:一个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朋友,一种使自己变得强大的超能力。 在吴邪弱小时,他的愿望是保护家人朋友,苦于没有这样的能力,于是他成了具有反社会倾向的吴邪。在他失去老痒以后,吴邪的愿望是他有一天会回来,于是他偶尔学着老痒的行为、说话的方式,这样就能幻想朋友从未离开。 适时的催眠正好成了他将这些幻想合理化的渠道,既然都希望他人格分裂,那么他就把它当成真的,让“齐羽”和“老痒”都在他的身上活起来,看起来更真实了不是吗? 他的梦却戛然中止,现实世界是单薄粗陋的,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再理所当然说服自己:嘿!至少还有你分裂的人格陪着你呢。 反而是他从头到尾像个跳梁小丑,自导自演,其实到头来演员也只不过他一个而已。 所以此刻的吴邪无所适从,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好坏都是由他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了。 看胖子一脸高深的样子,吴邪也不知他对他那句话个中意味究竟明白多少。 而他最为关心的张起灵的下落,话在嘴边盘了好几回,吴邪都觉得自己太不男人了,心一横直接问胖子:“小哥呢?” 胖子是个爽快的,有一说一,很少会表现得这样欲言又止。吴邪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都被揪起来了,他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小眼干瞪着,还是胖子先憋不住,猛一拍大腿,表情大有慷慨就义的意味。 “不瞒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 事情还要从那天说起,张起灵抱着吴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解雨臣带着急救设备却根本无从近身。 潘子几人试图突破,始终不得要领。张起灵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两个信息:第一,他疯了。第二,犯者死。 噗地一声,张起灵的腿上飙出一道血箭,他的人也跟着晃了一晃。第二声,还是同一条腿,这一次他站不住了,被开了两个血洞的那条腿跪下来。 “操,你也疯了!?”潘子冲着黑瞎子吼道。 “还有比这更快的方法吗?”黑瞎子收起配枪,语气居然是轻松愉快的,没有人知道墨镜背后的双眼是否也冷酷无情。 然而他们看低了张起灵,近距离穿射所带来的巨大疼痛并未让他丧失战斗意志。他单膝跪地,怀里抱着吴邪,像孤高的武士,抱着他世界里的最后一寸净土。 最后实在没办法,潘子趁着他行动不灵便,抓住机会对他颈后来了一剂麻醉,才把晕迷的两个人一起送上了飞机。 尔后战事暂告段落,各自在医院养伤。 吴邪深度昏迷期间,某一天例行查房的医生发现张起灵病床上空无一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 38. 看出吴邪神色里的隐忧,胖子安慰他:“要我说,你呀就先甭操心了,小哥是自个儿走的,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再说他是什么人,手黑的跟活阎罗似的,不让别人生不如死就算好了。” 一番话直把张起灵说得牛逼得天上没有,有一点切中了要害,没有人能强迫张起灵做他不愿做的事,所以他会失踪,肯定是在自愿的前提之下。 至少说明还是安全的吧,吴邪自我宽慰着,与之相对的却是更深的愤怒与不甘。为什么不告而别? 重新审视张起灵其人,吴邪发现,尽管两人有过最亲密的肉体接触,然而事实上自己对他的了解基本为零,这种认识让他很无力。 正因如此,当这个人就此离去杳无音讯后,吴邪才会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每个人在周围的人心中都有一个较为固定的整体形象,那么张起灵给人的印象是什么样的?拥有足以庇护很多人的强大实力,接近时他却总像隔了一层玻璃罩似的,主动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好像带着一个目的活着,没有人知道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连吴邪都不知道。 他想起那出带着强烈隐喻色彩的似梦非梦里,小哥似哭非哭的表情,这超出了吴邪的认知范围。 张起灵是一个表情贫乏的人,吴邪习惯从面部的微表情来判断他的情绪,比如与猎隼在一起时他眼部和下巴的肌肉是放松的,愉悦时他的嘴角会微微勾起,兴奋的时候瞳孔会扩大喉结会紧绷。当然这些变化都是细微的,不熟悉的人可能认为他从来都是一个样子。 现实中吴邪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那样激烈直白的表情,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一种不详的征兆。 他有太多话要和张起灵说,关于真相,过去的事,背叛与误解。他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 十年前他们失去了彼此的下落,连记忆都没能得以保存。 两个陌生人在茫茫人海重逢的几率有多少?张起灵可能会是某家银行的保安,他可能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角落,干着任何一份不起眼的活计。 这一次分离,又要等待下一个十年?还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这不是吴邪要的结局。 挨千刀的闷油瓶,有种别死,给老子好好活着,天涯海角也把你揪出来,吴邪沉默着下了决定。 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尽管胖子还是习惯一口一个天真的喊他,但只有吴邪自己能感觉到,就像分割出去的那一部分性格重新长回到他的身上。 现在的他既不像齐羽,也不像吴邪,或者说是一个不太一样的吴邪。 他把这看作是一种成长。 虽然安慰吴邪,但胖子也有他的担忧,那就是他的立场太敏感。他早看出来了,总参,十七局,还有吴邪三叔之间必然有着一些旁人不知的利益牵扯,要采取行动,他现役军人的身份多少有点碍事。 “这事我帮定了,不代表任何一方,就以胖爷个人的名义。” 胖子转转脑子,他早就想起那一茬了,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接连不断,才一直压着没提,差点忘了。他问吴邪:“你变身狼人的时候……我是说变成齐羽,那时候干的事儿,这会能记住多少?” 吴邪沉默了一会,说,“全部。” 胖子大概是想起些从前与齐羽之间不太愉快的回忆,干笑了几声:“那你应该记得你那会还跟我们谈条件来着,你说你知道是谁要买凶杀小哥。那是诳我们的?” “你吴爷爷不打诳语。”吴邪停下来似乎在斟酌,片刻后继续说,“我说的就是你想的那个人,陈皮阿四。” 胖子不能说没往这方面想过,但自己暗里想想和从别人嘴里坐实,这感觉也差太多了。虽说他一直不待见十七局吧,可好歹都是一颗红心向祖国,陈皮阿四能跟年龄差他一辈的张起灵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样做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头又有什么好处? 紧接着吴邪抛出更具爆炸性的信息:“那个时候我会加入猎隼,也是出自他的授意。” 能让胖子震惊的事没几件,这件绝对是。 这么说来那时候齐羽还是个小间谍?再往深了想,既然他能进得来猎隼,说明这事还跟总参脱不开关系,猎隼和其他四个别动队都不受任何军团的控制,他们只为国家效力,直接受命于元帅张启山。也就是说,他们顶头上司张大佛爷极有可能是知道这件事的。 怪不得齐羽当时那么小的年纪也被破格征用到他们这样危险的特种部队,原来。 胖子一时给他刺激得脑子有点发懵,“这事儿深了,不行我得缓缓。” 这一缓缓了好几天。 这几天吴邪的心情很糟,因为他几次表示想要出院,结果都遭到了拒绝。什么证件都不在身边,换言之,他被禁足了。 这种状况令他不得不联想到从前无数次受到拘禁和逃脱的经历,吴邪在这方面堪称资深,简直是被软禁专业户。是以他根本不慌,总有办法逃出。既然胖子能够自由出入,说明关他的不是军队,那么目前安全系数应该说是很高的。 况且吴邪心中已经有一个人选。会做这种事的,除了吴三省,还能是谁? 这也是吴邪愤怒的根源,三叔的行为触及了他的隐痛,与张起灵的不辞而别一样。 他们都喜欢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替他解决问题,无视他本人的感受,没有选择和说不的余地。 一直以来吴邪都处在一个被摆弄的位置,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令他愤怒,愤怒的源头,则是恐惧。 他害怕。 期间潘子来看过吴邪一次,欲言又止地说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别怪三爷。” 毕竟不论谁像吴邪似的被耍了那么多年,都是有正当理由发火的。 吴邪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不相干的:“你跟我三叔多少年了?” 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迎接他一通怒火的潘子有点傻眼。 “要说我这条命,其实早丢在越南了,是三爷捡回来的。” 九零年新兵潘子被派到广西军区边防团驻守,那时中越战争刚消停,边境骚扰不断,几乎每天都在打。 一次丛林交火时,潘子踩了雷,人都炸飞了,跌进沟里。他们团后来又折回去找了他好几次,都没找到,当是被冲到了下游,烈士称号都报上去了。 说巧不巧,那天同一地点吴三省和一伙越南人谈判破裂,越南人头头抢了货就要杀人灭口,结果被从天而降的潘子直接砸死了。 潘子哈哈一笑:“我有时想想,这大概就是缘分。” 要说这潘子隐藏也够深的,吴邪当年也算跟他一起出生入死过,这十几二十年的愣是没露一点马脚。 吴邪问:“那老家伙躲在哪?” 听他这么说潘子知道他心里最大的坎已经迈过去了,只是多少还有点小别扭。 “小三爷再忍忍吧,没几天了,就要结束了。” 他听不明白,什么结束?完了之后又怎么样? 如果是以前,吴邪一定更纠结于每个人的结局是否能够完满,但是现在的他已明白,这世上或者本来就没有什么完满。 就在吴邪的耐性在漫长无聊的一天一天中即将消磨殆尽之前,一个光头出现了。 楚光头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吴邪了解到这人算是三叔的心腹,他带来了一个背包给吴邪。 吴邪翻着包里的东西,一些换洗衣物,一部手机,一个钱包,打开里面约有两千块现金,一张银行卡,一张身份证。他抽出那张身份证,上面印的是他吴邪的脸,旁边的名字写的却是关根,户口所在地也变成了湖南长沙。 吴邪沉着脸,问他:“这什么意思?” 楚光头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小三爷,这张卡里有二百万,用这名字开的户头,任您取用。您喜欢开店,这些钱当本金绰绰有余了,不想落地生根的话也没事,三爷的意思也是让你散散心,祖国大好河山,玩他个十年八年的,都不是问题。” 吴邪懒得听他废话,只说:“我叫吴邪,不叫关根。” 楚光头的光头上有点冒汗,“三爷让我转达你,别再想过去的事,生活在别处,重新开始。” 就老狐狸那点文化水平,还跟他整这些文邹邹的,吴邪腹诽。还有,怎么叫别去想,那些折磨了他大半人生的操蛋事,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么。 楚光头说着递上一张什么小纸片,吴邪接过来一看,一张去广西的火车票。 “五点的车,这会动身正好,小三爷,我送你走吧。” “我走你大爷!”吴邪直接把车票撕成两半。 他性子是软没错,可软不代表没脾气。 39. 汽车里,楚光头在讲电话。 “是,三爷,刚下来。” “这事儿,我看还是得三爷您亲自出马才行,我是说,小三爷的病看起来好了。” “不不,我不是说小三爷有病,就是说吧……”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想起刚才在病房里吴邪说的话,楚光头觉得三爷一定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吴邪撕了车票,冷哼道:“何必去到广西那么远,不如直接把我抓起来,再洗脑成这个什么关根就是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楚光头听他说的,眼角直抽抽,亮堂的脑门上出汗更凶猛了。 吴邪表现得很镇定:“别再拿我当猴耍,有些事你们不愿说,我可以自己去云顶疗养院查。” “总之今天我把话撂这了,楚哥是吧,让你家三爷出来把话说清楚。” 所以吴三省才会出现在这里。 “日理万机啊,终于舍得露面了。”吴邪不咸不淡地招呼,“坐,三叔。” “有几年没见了吧?我记得上回见还是一零年春节,你不太回来过年,那年正逢奶奶八十大寿,你才回来一趟。” 吴三省不太自在地瞄了大侄子两眼,一脸心虚的样子,要是给他那些手下看去了肯定要大跌眼镜。之前老楚在电话里跟他汇报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这会倒是真有点相信了。 其实吴邪也没有表面上那么稳,不停地说话可以虚张声势,掩盖他的紧张。 于是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嘴上扯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心里各自盘算着,都在找一个机会摊牌。 老狐狸打着太极:“大侄子,这回麻烦有点大,你先换个身份避避,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吴邪却不吃他这套,“骗鬼呢,您之前那些损招把我折腾得跟真神经病似的,操蛋事还不是一样没躲过。就现在我天天还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的,比如跟您这样坐着,我就老控制不住地想:我特么其实根本不叫吴邪吧,可能是什么张邪李邪的,叫您给洗了脑,才觉着自己是吴邪的。” 尽管他说得挺坦然,吴三省却听得很是心酸。毕竟还是不舍的,老吴家唯一的宝贝疙瘩,吴三省自己膝下无子,就拿这个大侄子当儿子看的。本该当个没心没肺的上学郎,在别家孩子学语文数学的时候,吴邪学的是怎样在极端残酷的环境里防守住自己精神上最后的底线。 吴邪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三叔的肩膀微垮下去,在外人面前他是说一不二的三爷,卸除了防备的他看起来老了一点。 “当初就该把你带着跟我天南海北地倒斗去。”虽不是什么正经勾当,但至少精神还是自己的,是自由的。 先前吴邪对于三叔对他的一系列瞒骗有诸多不满,听完这句话,他的心里一下子坍掉了一块,就跟老痒离开那时候的感觉一样,空落落上下左右都摸不着边。 “所以说你现在都知道了?所有事情。”吴三省还是不太确定,他一直以为吴邪身上发生的改变是不可逆的,只有病轻和病重的区别,痊愈是不可能的。 吴邪点头。 吴三省立刻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那姓张的小子告诉你这些的?”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紧张起来,这种心理就像早恋的中学生听到家长无意中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一样,肾上素升高让人觉得刺激又是甜蜜的负累。 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紧张之余还不至于停止思考,他想说小哥根本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不过三叔的问话给他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撇去失忆这个因素,如果在那之前他就调查过他的底细呢?由于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许多丑陋的、见不得光的机密,这会不会就是小哥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吴邪越想越像这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还真是个克星。 “我要找到他。” 吴三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拼了老命把吴邪从十七局的深坑魔沼里拉上来,这还没展望未来呢,那边就巴巴地准备要跳回去。 三叔训诫的话吴邪沉默地听着,他说了半天看吴邪没有反应,停下来望着他。 “整件事情,有一些关键地方我还接不上,不过我大概已经找到了突破口。三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可能,你别犯浑,否则打晕了也给你送走,大侄子,你可以试试。” “除非摘了我的腿,两条,否则我单腿蹦着也会追查下去。两年,五年,十年,慢是慢点,总能查出来。三叔,你也可以试试。” 横行无忌的三爷一时语塞,大概吴邪是第一个敢这样威胁他的人。 吴邪的语气是缓慢稳定的,不带任何攻击性,他的表情更温和,“我会找到他。” 吴三省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他仰靠着椅背好像很累,良久才说:“算我怕了你,我会把我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你。” “事情的起因,是你老爹……” 吴一穷人生的巅峰时期,是他任职军队枪械师那段时间。 他和他的团队在高精尖的军事武器研发上颇有成就,在国际上享有盛誉,青年成名,风头一时无两。 这里不得不提的一个人,就是名叫考克斯·亨德烈的美国军事家,不过在国内,他更喜欢别人叫他的中文名字裘德考。裘德考以吴邪爷爷故友的名义与吴家交好,他很看重一穷的才华,多次暗示希望他加入美国籍为美国军队效力,但都遭到了婉拒。 在这一点上,吴家性格迥异的三兄弟看法倒是一致的,他们都不太喜欢这个圆滑的美国人。 吴一穷并不是只会一门心思搞科研的书呆子科学家,相反他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仿佛知道眼下的平静只是维持在表面,深处更有许多肉眼难见的暗流,那些才是真正致命的。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这样的人,本就不多。 就在一切看起来还都很和平的时候,他已萌生了退意,并开始着手准备,那时吴邪刚满两周岁。 直到一本实验报告惹出祸端,一通匿名电话指控吴一穷高价出售国家军事机密。他们都明白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但举家迁户口的行为和账户里凭空多出的巨款让他百口莫辩。 但凡涉及国家安全的,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他们有非常手段,行事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全民公敌让人反感却不得不心生畏惧。 吴三省并不确定陈皮阿四在当年的裘德考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没有证据,但他仍坚信姓陈的脱不了干系。 吴一穷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正因原稿被销毁而愤懑无处发泄的裘德考,无意中发现吴邪的过人之处,恶毒的念头一秒在他脑中成型。 之后十七局介入,吴邪一生的悲剧就此拉开序幕。 藐视人性的令人恶心的计划,用反叛天使萨麦尔作为名字,讽刺味道十足。 为了保护吴邪不受侵害,吴一穷给他用药,服药后的吴邪不记事,反应迟蠢。 吴三省得知之后极力反对,他才停药,那是吴邪的大脑功能已经受到损伤,也许正是这样为后来他的精神问题埋下祸根。 从一开始的监视,到后来吴一穷父子被软禁在嘉峪关附近的研究所,被迫与外界切断所有联系。 那段时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吴三省不知详情,吴邪用模糊的童年记忆将这段空白补上。 最初他们对吴邪进行心理干预,出乎意外的是,吴邪的意志力远超同龄儿童的水平,他们的努力几乎毫无成效。 吴一穷死后,激进派提出立刻采取第二套方案,精神摧毁。吴邪被囚地下室期间有人每天监视记录下他的情况,他推测人格植入也是在那时开始的,张海客的幻觉就是产生在那个阶段。 之后甘肃地震,事发突然,研究人员撇下他匆忙撤离,同一时间张起灵闯入研究所,初遇吴邪。两人困于地底数天,再醒来时吴邪已被三叔解救出来。 重新回归校园的吴邪更为沉默,对深渊和黑暗的恐惧写入基因,那段地底的经历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解子扬依然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相伴度过几年读书岁月,然后吴邪失去了他。 尽管意外使得计划被迫中断,但陈皮阿四并未放弃。那时吴邪的精神状况令人堪忧,只能定期接受心理治疗,然而他们未料及一点,云顶疗养院竟会是裘德考名下的产业,他对吴邪的情况可说是了如指掌。 当然后来吴三省发现了这一层关系之后,立即策反了疗养院的阿宁,才得以塑造之后的“老痒”,以及改写吴邪的记忆,这都是后话。 吴邪十四岁,再度落入陈皮阿四的掌控,这一次他被带往格尔木。 直到吴邪的意识被强迫停滞在半睡眠状态,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是齐羽,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 陈皮阿四试图从齐羽口中问出当初那卷被销毁的手书内容,但性情大变的吴邪十分不合作,几番出逃又被抓回,伤人流血事件更是几乎每天上演。 终于在十五岁那年齐羽成功脱逃,陈皮阿四以追捕患有严重精神病的高危国际罪犯的名义,向军队借调了特种部队,就是猎隼。 齐羽在边境由张起灵亲手逮捕,交还十七局,但半年后陈皮阿四将他送进猎隼。并暗中与齐羽达成协议,齐羽杀死猎隼队长张起灵,便还他自由之身。 吴邪以齐羽的身份在猎隼待了三年。 这段时间吴家不是全无动作,吴二白动用了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吴三省更是直接从陈文锦入手,当时一场风波闹得很大,陈皮阿四几乎倒台。 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吴邪,或者说齐羽,遭受背叛后性情再度变得极为乖张。为了让他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吴三省决定兵行险着,将吴邪现有的记忆全盘推翻,人为给他植入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童年。 可是已经受损的大脑偶尔还是会失去意识切换到半睡眠状态,于是吴三省将计就计,干脆让吴邪认为自己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为那种暂时性的失神提供了合理的解释,是以多年来吴邪对此深信不疑。 近年来吴邪的状况逐渐好转,几年前“老痒”不再出现,意味着他大脑的旧疾正在恢复。 直到十年后张起灵再度出现在吴邪的生活中,萨麦尔的阴影又一次笼罩至他们头顶。“老痒”和“齐羽”相继重现,又相继消失。 至此,吴邪将他的前半生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唯一不完整的部分,他会找到他。 40. “……我原来以为我做完这一切之后,还能剩下一些什么,没有想到,竟然什么都没有剩下来。” “但是,我意识到自己还不能停,我还必须走下去,因为还有一个十年。” 蓝庭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书。这是她第十次读完这部小说,以上是她最喜欢的结尾部分。 书的发行量很小,蓝庭在一家小书店的角落里淘到它。作者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作家,有一个颇老式的名字,叫关根。 本来只是抱着随便读读的想法,却令她如获至宝,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过怎样坎坷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于是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大烟枪,手指粗糙,眼神迷离,居无定所。 关根在他最新的小说中提到他在西藏找一个人,说的当然是故事的主人公,但蓝庭坚持地认为书里那个“我”,事实上影射的就是他自己。 ——这座日光之城以它圆融之姿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旅人,无数人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踩过。而我在找一个人,尽管他要找的并不是我。 蓝庭这样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 几天前她跟着一队驴友一起进入藏区,目前在拉萨停留。 八角街上她挨个转动经筒,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寻每一个看起来有可能是关根的人。 依照行程计划下一步他们应该去往林芝地区,半途越野车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罢工不动了,几个爷们围着引擎研究了半天,都没找出毛病在哪。 天公更是不作美,大雨兜头浇下。 一伙人正束手无策,他们雇的当地向导,门巴族小伙扎西咕噜了几句门巴语,可是没人听懂他说什么。于是连说带比划,扎西用蹩脚的汉语说道:“师傅、关。”又指指车盖,“车、修好。” 听说有人能修这车,众人精神一振,等雨势稍小,领队和扎西两个人就动身去找那位修车师傅了。原地稍息的驴友们也不着急,有几个姑娘可能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还挺新鲜的,几个人边打牌边等,不知不觉过了两小时。 听到引擎声蓝庭拉开帐篷,几个人拥出来,一辆老旧的皮卡驶入视野。 领队先跳下来,走到人群当中,嘴里小声嘀咕着:“妈的,张口就要五百,奸商。” 可现在还指着人给修车,也只好认了这一刀。 皮卡熄了火,驾驶位上下来的就是这位奸商师傅了。穿的倒是当地人最常见的服饰,可脸居然是个汉人,看样貌还挺年轻的,虽不是青头小伙,但跟想象中邋里邋遢满脸油垢的修车师傅形象实在不相配。 “我先看看车。”这师傅跟领队点头打招呼,就径自往坏车那边去了。 车前车后的看了一圈,一开始众人看他这副样子都显得不太信任,觉得说不定就是个坑钱货。不想才一刻钟不到的工夫,引擎盖底下就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 天籁! 这下他们都服了,扎西脸上露出“我早说了”的笑容。 修车师傅擦着手上的油污,领队满脸堆笑地凑上去,对他竖起拇指,“高,实在是高!” 小师傅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没搭腔。 领队接着搭讪他,拍了拍车盖,说:“这台是进口货,我哥儿几个见了都有点露怯,关师傅你手艺好啊!怎么屈就在这么个小村子里?” 这下连蓝庭都听出来,这是要勾搭人跟着他们一起走呢。大概是怕这车半道儿再闹点脾气,到时候找不到人修可就麻烦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沉默是金的关师傅终于开了金口。 “莲花圣地墨脱!”队伍里冒出一个兴奋的声音。不止一个,一眼望过去,都是一张张兴奋过头的脸。 关师傅忽然就笑了出来。 领队不太高兴,他看得出这个笑容里的讽刺成分,仿佛他们要去墨脱这个行为在他眼中是无比幼稚和浅薄的。 “你们会先到派乡,翻越多雄拉雪山到达拉格,然后途径汉密、背崩,最后才能到墨脱。” “这一路有高原和雪山,还有峡谷、雨林,而你们面临的,可能是雪崩、雪盲、塌方、蚂蝗……” 说话的关师傅可能还没队伍里的几个爷们年纪大,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压迫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导致死亡。你们,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没有人能回答。 过了许久,领队才幡然醒悟似的,哑着嗓子问他:“哥们儿怎么称呼?” 他点了一根土烟卷,伴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两个字。 “关根。” 领队征求了大伙的意见,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目的地不改仍是墨脱,但不强求。追求这种探寻和跋涉的过程,比起最初头脑发热全凭一腔热血的冲劲来,这回显然理智得多,对这段路途更多了一份敬畏。 蓝庭不知道领队是怎么跟关根谈的,后来关根同意加入,和他们一路。 事实上从他说出那个名字起,蓝庭的脑子就处于一种半当机的状态,她幻想过好几个版本的关根,却没有一个是眼前这个样子。 首先是年龄,他太年轻了,至多也就三十几岁。尽管脸上看得出些风霜,但揩去污渍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据,皮肤细腻,指骨匀长,这样的手不会属于一个常年劳动的人。 只有他眼神里偶尔透露出的意,让蓝庭认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驱车抵达派乡,这是徒步前的最后一个补给站。 “老关,要帮你带饭吗?”大奎在老远的地方朝他喊。 这一路来他们都混熟了,关根尽管有些沉默,但人并不难接触,脾气也好。 他朝大奎摆了摆手,喊回去:“带包烟。” 只有这一点特别符合蓝庭最初的想象,关根抽烟很凶。 他几乎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活动,连扎西都喜欢跟他们扎着堆玩,只有关根会一个人坐在有一定距离,又不失礼数的地方。 蓝庭一直在偷偷观察,空闲的时候关根要么抽烟,要么就是望着某处发呆。 她不知道,他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只不过长相也好,行为方式也好,你越爱谁越像谁。 鬼使神差的,被一种强烈的探究欲支配着,蓝庭往他那边走去。想要分享他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留下她的痕迹。 过了很久,蓝庭才轻声问,“你还会继续找下去吗?” 她的声音散在带着凉度的空气里,一不小心,就被风带去远方。 这个夜晚,令人心碎,她想。 蓝庭以为她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应。 “我会找到他。”他说。 蓝庭久久地望他的侧面。他嘴角的笑纹舒展开来,那种笑容发自内心,笃定得不掺杂一丝疑问。 从未怀疑,因为就在那里,一直在他的心里。 她想她可以走了。那不是属于她的故事,那不是属于她的人生。 人生的戏剧性和冲突性在于,过去的二十七年吴邪都在竭力向世界证明他是吴邪,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地接受,并以一个不是吴邪的身份活下去。 一个名字而已,不管叫什么,吴邪也好齐羽也好,底下的那个他,还是原来的自己。 可这个自己并不完整,吴邪知道。 他至今能清楚记得张起灵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在你身后”,他最悔恨的是当时自己没有回答。 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吴邪竟想不起来。可想见那肯定是句非常无聊的话,稀松平常得不具备任何纪念的价值。 吴邪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张起灵一定是迷失在了哪里,等着自己去把他捡回来,就像小哥之前无数次把他捡回去那样。 他用五年时间走遍半个中国,沿着张起灵的足迹,去他们曾到过的每一个地方。 而墨脱,就是最后一站了,他们的回忆曾经中止在那里。 吴邪在拉萨呆了很久,又在林芝的小村子里度过了他三十二岁生日,一直下不了决心动身。他已经失望了太多次,墨脱差不多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不敢想,如果小哥不在那里,那么接下来他该去哪里找。 往后的路就没有先前那么好走了,长时间涉水和通过蚂蝗区都让几个城里孩子叫苦不迭,女孩子哭了好几场,蓝庭虽不说,显然也有点吃不消。 这是一种对意志品质的极大考验,一天、两天,持续走在不见人踪的深山里,触目所及都是相同的风景,仿佛已经不是走在尘世间。所有的人类文明都已像是上辈子的事,身边也只剩下这些人。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隐约压着恐惧:会不会再也回不到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类社会?而这段路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但默契极了,所有人好像都憋着一口气,没有任何一个人流露出哪怕一丝退缩的意思。 吴邪的恐慌则出于另一个原因,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那大概就是近乡情怯。 张起灵之于吴邪,就像故乡。既怕找不到,又怕找到了,但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 第四天,这群跋涉的旅人已经将全身心都放空,只剩一个信念在支撑,那就是继续走,不停走。 直到深山中的村落落入视野,久违的人烟使他们难抑激动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有些人干脆躺了下来,展平了四肢拥抱亲吻这片传说中莲花盛开的大地,从没有见过这样纯净的蓝天。 这份感动不需加以掩饰,拥有直击人心的力量,为过去,为当下,为未来。 分享喜悦的时刻,蓝庭注意到关根,隔绝在这一刻劫后余生的喜悦之外,只有他没有停下,继续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脚步非常踏实。 蓝庭看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就流下泪来。 这里不是他的终点。 41. 狂喜过后逐渐冷静下来,终于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 “老关呢?” 草木幽深,已经没了关根的影踪。 他们面面相觑,竟无法准确地说出他是几时不见的。 “他走了。”众人诧异地看向说话的蓝庭。 蓝庭擦了擦眼睛,背起包走在最前面,“走吧,我们也该走了。” 关根在墨脱与他们分道扬镳。对于他们这支队伍来说,走到墨脱就是完成了这趟旅程,而关根到这来,显然和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目的。 再往里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过路的藏民不断地对他摆手,是在告诫他不要继续往深处走了。吴邪一一点头领下他们的好意,但并未停下脚步。 这就像一幅画,空寂的雪山,孤独的旅人,延伸的是足印,静止的是时间。 可能因为高原反应,或是眼前和记忆中重合度超高的雪景,吴邪有些呼吸困难,一阵一阵的心悸。 走得越深,积雪越厚,当地上的积雪差不多淹至吴邪的膝盖,他终于找到那条狭长的缝隙。缝隙开在山体上,被积雪掩盖住,他用登山杖拍开那些松软的雪,露出里面幽深的洞穴。 吴邪在裂缝外站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割扯得他嗓子干痛。 “小哥,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俯身钻进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里。 里面竟是个年代久远的防空洞,看来废弃已久,当地人不知道这里,连军事地图上都是查不到坐标的。 入口处通道不宽,聚光效果还算好,但刚从高亮环境进来的吴邪眼睛还是不太适应。空旷的环境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这种环境换作以前打死他都不会进来。即使现在,他还是难受的,黑暗和压抑的环境令他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小哥有可能在这,他就什么也管不了了。 继续往里走,就能看到地上堆放的一些未完的工事,是建造这个防空洞时就留下的。 手电光一一逡巡过洞内的物事,都有着厚厚的积灰,说明十年来都没有人碰过。 吴邪开始失望。 其实这个想法从一开始产生就是无厘头的,从没有人保证过张起灵一定会在这里,之所以会想到这,可能只是吴邪自己对过去的事无法驱除的遗憾作祟。 负面情绪一旦迸发,愈演愈劣,消极情绪游走全身。那一瞬间只恨不得没有进来过,那样还多少有个念想有个奔头,好过这一刻了无生趣。 他刚刚走进来那么半天,小哥那样机警的人,如果在,没理由听不到脚步声。没人,是根本没来过,还是来过又走了?吴邪不容许自己错失任何一种可能性,哪怕确认后只会徒增失望。 跟着记忆中的位置摸过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副桌椅,还有一个可以勉强称之为“床”的泥塑台子。 然后吴邪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个不得了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一盏灯,藏族人家再普通不过的油灯。但它出现在这里,就和普通二字完全搭不上边了。 哪里来的灯?吴邪可以肯定,十多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绝没有留下过这么一盏灯在桌上。而且灯这东西比较特殊,说明这里不光有人来过,还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吴邪的心就快要挤成长条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他伸手一抹,桌上床上都摸不到灰尘。这一瞬间,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泪腺在膨胀,眼睛一下就潮湿了。 没有任何足以表明身份的东西,但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这个隐蔽的洞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这里更多的是种象征,关于一个未完成的约定,和一份难以弥补的缺憾。 别怂。吴邪大口吸气,在眼泪滚落之前憋回去。 吴邪,冷静,现在没有人帮得到你,只有你自己,千万冷静。他用冰冻的手掌拍着脸,一口气缓过来,强打精神开始搜索这里居住过的痕迹。 很干净。 如果对象不是张起灵,那么吴邪很难相信有人可以长期住在这样一个条件艰苦而避世的地方,并且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但放到张起灵的身上,一切就合乎情理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社交是因为不需要,也不会对什么事情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耐得住寂寞。 从积灰的情况来看,他离开的时间不会太长,鉴于山里没有那么多粉尘污染,最多不超过三四个月。 也许早一点进山,就不会错过。 懊悔吗?吴邪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张起灵当初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离开。 以前的吴邪看不透自己,现在他觉得真正让人看不透的是张起灵。 吴邪不累,可是他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了,所以他决定躺一会。 手电歪在一边,吴邪倒在床上,身下是冷硬的冻土,跟石头差不多硬,硌得浑身骨头难受。他茫然地望着黑黢黢的洞顶,感觉它随时都可能倾塌下来。那也就这样了,横竖逃不掉的,不如不逃。 有样东西硌在他腰眼上,很不舒服,吴邪摸下去,摸出一个细长的梭形。手指一碰到,他就知道这是一枚弹头,拈起来一掂重量,就知道里面是空的。 他把弹头凑到眼前看,看了一圈,一下坐了起来。 他认识这个东西,太认识了。因为这就是从他自己的肉里面挖出来的。 在他还以齐羽的身份为猎隼工作的时候,一次出任务时中了流弹。 等待的救援迟迟没有来,又是人在异乡,他们中国军人的身份不宜暴露,根本不能上医院。最后还是张起灵亲自动的手,从他背后把这颗子弹挖出来。 那时候他完全是清醒的,带血的弹头还被他拿在手里观察过。这种子弹的设计者是和齐羽一样的怪人,爆棚的自信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弹头的某个部位刻上身份的象征。 这几个字母和凹痕的位置,吴邪不会认错。 原来张起灵一直留着它。 吴邪用手电仔细照着看,子弹表面已经被磨得相当光滑,是时常受到摩挲把玩留下的。弹头上钻了个小孔,应该是穿绳的位置,看起来张起灵有段时间把这当成项链戴。 而他改造过的地方不止是在弹头上钻个孔这么简单。吴邪把弹头翻过来,底部明显有被掏空的痕迹,里面还塞着一样东西。东西卡得很紧,吴邪费了点劲才抽出来,发现那是一张卷紧的纸条。 他的手指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一个不成形的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吴邪忘记了呼吸,展开纸条。 结果毫无悬念。 三个字,张起灵,吴邪的字,瘦金字体。 这一回吴邪是决计憋不住了,从压抑到放开,防空洞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哭声。 他从没有像这样孤独。他从没有像这样想他。 吴邪在洞里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睡,不再思考,没有情绪,好像彻底与身子底下的石头融为一体,再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第四天他突然坐了起来。 翻出背包里的饼干和水,面无表情地吃完。满脸鼻涕眼泪擦干净,软弱全丢在这里,走出去,又是好汉一条。 小哥还在等你,没人替你坚强,吴邪对自己说。 面色发白的吴邪从山中而来,过路的藏民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偈语,吴邪一一与他们擦身而过。 当吴邪又一次路过墨脱县,却在那里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怎么叫‘走着走着就丢了’?一大活人是能说丢就丢的么?”胖子本来就生得高头大马的,又一身肥膘,这时拎着一个瘦小男人的衣领子,跟提溜只小鸡差不多。 被他拎着这位,正是蓝庭他们队伍其中的一个。那人见胖子一脸的横丝儿肉,后头还跟一尊凶神恶煞,还以为惹到什么黑帮分子,吓得差点尿裤子。 领队也说不出话,因为是他们理亏,这二位爷找到他们,二话不说就问他要人。偏偏他们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关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一问三不知。 还是蓝庭。 “关根是在墨脱县外跟我们分手的,我看着他往山里走了。” 潘子给胖子递了个眼神儿,胖子吭哧了两声,不甘不愿地把人松开了,可怜的瘦猴踉跄两步差点给摔了。 胖子还待说什么,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后面吴邪喊了。 “胖子,潘子。” 胖子转过来,张嘴就是贫,“哎哟我的爷爷,让胖爷我这一通好找!” 吴邪还没说话,胖子那边十万火急地拉着他就往车里塞。 胖子这人的优点就是藏不住话,你都不用审,他全一五一十倒豆子一样倒给你了。 “天真,告诉你吧,陈皮阿四死了!”说完还贼兮兮地朝他挤眉弄眼,“你猜谁干的。” 吴邪有些反应不过来,胖子看他愣愣的,朝他大腿上使劲一拍,“嗨!告诉胖爷你这会心里最念着谁?不用说了吧!” “是小哥!?” “就是了!”胖子继续口沫横飞,“你还不知道吧,原来当初那姓陈的一对招子,也是咱小哥给取了的。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个男人特牛逼。” 吴邪被他说得脑子发懵,巨大的信息量迎面砸过来,来不及消化,他只问了一个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他现在在哪?” 胖子本来还在那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听他这样问,突然就闭嘴了。 吴邪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说了你可得有心理准备。”胖子很少这样婆妈,除非是真的有事。 “你说吧。”吴邪麻木地说,手却攥得死紧。 胖子语气变得沉重,“这会正被警察堵着呢,都三天了,两边都操着家伙,谁也不肯让一步。麻烦的是小哥不认人,只一门心思问警察要人。医生说他这是五年前发作了就没好的毛病,受了刺激或者遇到类似的情况就会复发,就是那什么,创伤什么……” 吴邪垂着眼睛,声音干涩:“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对,就是这什么倒霉障碍,其实……”胖子瞥了吴邪一眼,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说了又怕刺激到他,“十多年前,你上了陈皮阿四的套儿了,小哥和我们几个接到的任务指令,跟你的完全不一样。后来你三叔把你弄出去,对我们这头宣称你是出任务给炸死了,为了这事小哥其实一直没走出来,差点把命都丢在尼泊尔。” 说完这些,胖子跟个泄了气的热气球似的,全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 过了很久,吴邪看着窗外,恍惚着问:“他问警察要谁?” “你。” 吴邪的掌心流出血,来代替他本该流出的泪。 42. 吴邪没料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直到胖子他俩一路舟车劳顿把他运到这,国家首都,靠近市中心的某处建筑工地,他都还没醒过味儿来。 这是在天子脚下公然抗法啊!他男人哪里是牛逼,简直就是牛逼大发了。 本来工地外面那一圈隔离保护栏这时成了天然的屏障,阻隔围观人群好事的眼光。 胖子把头探出车窗外跟把门的警员打个招呼,一路开进去没遭到阻拦。 吴邪的心脏突噜突噜乱跳着,紧张到手心飙汗。 刑警放不放他上去?见了面说什么?小哥还认不认得他?如果胖子的描述没有过分夸大的话,那小哥现在应该正是发病期,会不会六亲不认,上来直接一梭子给他扫成马蜂窝? 五年多没见而已,吴邪竟觉得那些相处的片段久远得好像上世纪的老胶片,不清不楚,徒留余味。 这一片小区楼不少,都拆了个七七八八,地方还挺大,望过去荒了一片,遍地堆的砖头渣滓,跟刚打完仗似的。靠外的几幢楼已经给砸得只剩个光秃秃的空架子,往里的那片还没彻底开砸,望去各有残缺,挺凄苦地杵在那。 吴邪看到前面横七竖八泊着十几辆警车,好多荷枪实弹的刑警在附近走动,都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们的车停在警戒线外,潘子走进去跟警方人员交涉了半天,然后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钻过警戒线,吴邪就看见一个穿警服的方脸男人朝他们这边过来了。那人走到跟前,对着他们行了个军礼,胖子和潘子也一脸肃穆,端端正正地回了个标准的军礼。 李队长给他们递了烟,胖子凑上去给他点火,李队喷了一口,夹着烟那只手穿过烟雾对着废墟里一栋楼房指了指,吴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起灵就在那里面。 外观上看起来那幢楼至少还是比较完整的,只敲掉了最外面一层墙皮,露出底下斑驳不平的水泥和砖头的内核,那些原来安着窗子的位置,被敲坏之后,剩下一个个黑色狰狞的缺口。 吴邪不知道张起灵此时正猫在哪个窗洞底下,是否还像平时那样盯着天花板就能发一整天的呆。 三天,算上耽搁在路上的两天,这是第五天了。尽管知道凭他的野外生存能力,以前再恶劣严酷的环境坚持好几个月都经历过了,这种程度简直跟玩似的,可吴邪就是心疼,就是舍不得。 李队说:“这种情况我从来没遇到过,起先找了谈判专家,但他完全不合作,我很难形容当时那种情况……就好像鸡同鸭讲,他说的,我们听不明白,我们说的,听到他耳朵里好像就歪曲成了另一番意思。要我打个比方,就是他陷进自己的幻觉里了,周围这些景象,还有我们这些人,都成了他幻觉里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们立刻发现他的精神状况不对,后来又知道他从前是当兵的,打过不少仗,医生判断他是受了某种刺激,把这工地当成是以前的战场了,搞不好这会在他眼里我们才是那暴徒、恐怖分子呢。” 一旁的医生又跟他们解释:“创伤后应激障碍经常发生在退役军人身上,亲眼见过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些人虽然当时没觉得什么,但其实潜意识里已经留下了阴影,就好比在脑子里埋了一个定时炸弹。” 直到某天相似的场景触动了这个炸弹的开关,一瞬间仿佛又置身过去的那个场景中,痛苦挣扎,走不出来。 他差不多完成了所有的事,陈皮阿四已经被他干掉了,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吴邪。 老头子临死前拼命瞪着那两只几乎没有视力的眼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你找不到吴邪的,永远都不可能找到。” “你要找的‘纯粹’的吴邪从来就不存在,齐羽就是吴邪!他们从来不是两个人,没有什么第二人格,你永远不可能把‘齐羽’从吴邪的意识里剥离开来。消灭了齐羽,就等于是消灭了吴邪。”说话的时候那张老脸上透露出一种狠,像狼一样。 他是枭雄,即使此刻被人掐着脖子,他依然是。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张起灵的狠,因为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狠角色。 “我知道。”张起灵回答得很平静。 但他的手指狠狠地夹着陈皮阿四的喉管,骨骼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 “可这不重要。”他说完,不理会对方瞬间因诧异而突出的眼睛,直接拧断了他的脖子。 张起灵路过首都最繁华的地段,路过最有名的小吃,最奢华的商厦,这些却都不是属于他的地方。 属于他的地方,他找不到。 他走着走着,耳边渐响的噪音竟令他产生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隆隆的打桩声成了枪炮声。 呛人的尘沙,林立的破损房屋,满目疮痍的废墟。真实的,虚幻的,画面互相穿插,带他一下子回到那个时侯。这里是藏南,这里是硝烟还未散去的战场。 战争还未结束,他还需继续战斗。 路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翻越工地护栏,矫捷地落地。 “哎哎哎!干什么的?没见这里施工呢么,没戴安全帽不让进,快快出去出去!”头戴安全盔的包工头老远就看见这个人,纯属吃饱了撑的来工地溜达,边高声吆喝着边朝他这里走来。 待走到近前,看清了张起灵手上的家伙事,包工头立刻扑通一声跪下了,“哎哟我的姥姥啊!” 活了这么大岁数,算是被他遇上活生生的强盗了。可谁没事干来抢工地?抢钢筋还是水泥啊? 此刻的他在张起灵的眼中看去,却变成了一个藏族平民,跪在地上不断祈祷神明显灵。 他不杀平民。张起灵用枪口往旁边指了指,包工头看明白这是让自己赶紧滚,于是他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地爬走了。 今次的任务目标是窝藏在藏南地区的犯罪团伙,更糟糕的是,他们抓走了齐羽作为人质,因此营救齐羽成为第二目标。张起灵很快明白了眼下的情况,他似乎与队友失去了联络,但他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冷静,眼望四周,准备选择一个视野最佳的位置蹲点。路遇的零星几个藏民,他小心地一一规避,往前面那座碉房移动。 建筑工人浑然不觉,推车的推车,抄沙的抄沙,干得热火朝天,根本没人注意到张起灵这个闯入者。 刘二穿个汗背心,两边肩上各扛一袋水泥从远处走来,他纳了闷,看那边工友怎么一个一个都往外走,还一个个神色紧张的,就嚷开了:“喂!翔子!王工头在那跟你们逼逼叨叨啥呢?” 刚报完警的包工头老王还算个挺有良知的人,怕那持枪歹徒一个不乐意随手杀个人什么的,才回来通知那些工人能撤的赶紧撤。哪知这不开眼的刘二,嚷这么大声不是要坏事么! 刘二见王工头干瞪着他都急红了眼,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正一头雾水,冷不丁背后叫人猛踹一脚,两袋水泥脱手重重落地,人还没扑到地上,一股大力从后头上来,拽着他又往后倒去。只觉得脖子给背后伸来的一只铁臂死死卡住了,呼吸不畅的他脸很快涨成紫红色。 王工头吓得嘴都白了,隔了十几步眼看那刘二跟个不倒翁似的前摇后摆,又被歹徒勒住了脖子。这下要出人命了! “别动。”张起灵平淡的语气跟他手上的力道完全不成正比。 因为对方是藏民,他没有对平民出手的习惯,也不想挑起事端激化民族矛盾,所以出手是收着力的,如果放开了踹,那人的腰子都估计早都被他踢碎了。 “放下武器!我再说一遍,放下武器!” 警车咿呜咿呜杀到,几名警员跳下车立刻呈合围包夹之势,手枪齐齐瞄准了张起灵。 张起灵两眼微微眯起,敌方增援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一个看起来像是帮派头目的人站出来,希望与他谈判。 “哥们儿,冷静点。”李队长慢慢举起双手,再慢慢把配枪放到地上。 同时他心中也纳闷,人质是个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挟持他的那男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瘦,不知人质怎么就被制住了动也动不了。 李队长正察言观色,寻找突破口,歹徒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条件。” “啊?”李队有点懵,给了个下意识的反问,只见过漫天要价的强盗,反过来让警察开条件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张起灵心里权衡着,脸上面无表情,不让对方看出齐羽的重要性:“释放人质的条件。” 李队这下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人质明明在他手里,怎么反倒问他讨人,疯子吧这是!?偏偏那人看起来还特别镇定,特别正常,让他真心有点抓瞎了。 沉默是无声的抵抗。 看来对方是不肯轻易放人的,张起灵心中下了判断。 那他就去把人抢出来。在那之前,还要先和胖子他们会合。 张起灵挟持着刘二后退,他退得不快也不慢,每一个步伐下去都是最防备的姿势,最佳的位置,这是多年训练和丰富实战经验积累的结果。刑警们找不到一点可以突破的漏洞,只能目送他挟持人质退入楼里。 李队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暗自讥笑这人身手不错智商却不怎么高,居然自己走进楼里等着他们瓮中捉鳖。 当片刻后刘二抖抖索索地从楼道口走出来,李队长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是演的哪一出?连人质这个最后的筹码都不要了,真当警察都是吃干饭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准备分两路抄上去。 结果却只能证明轻敌的惨痛后果,本以为就是一般的持枪抢劫事件,所以在第一名警员眉心被射穿的那一瞬间,其他人统统没反应过来。 李队长脑中炸了个雷,我操这人来真的!单凭这手一枪爆头这功夫,绝对是个行家。这回栽了! 并且很快他就发现张起灵非但不蠢,简直成精了,他选的一个绝佳位置,进可攻退可守,重火力傍身,甚至可以有办法让他们进不得门一步! 事到如今他只能下令暂时撤退,请求上级增援。硬攻必有死伤,不可贸然行动,狙击手则根本不具备可狙击的地理环境,目前只能寄希望于困死他。 第四天,张起灵背靠着半裸在外的砖墙,他发出的信号依然没有得到队友的回应。他不知道胖子和潘子是否已经战死,或是被俘虏。 依照约定,他会在这里等七天。七天后如果还是杳无音讯,那么他将单独行动,强攻敌人老巢营救齐羽。这是最凶险的下下之策,很大的几率他会死在那里。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做的本就是最危险的工作,猎隼的每个人都有这种觉悟。 第五天,吴邪远远站在底下遥望那幢楼,还不知道张起灵此时正徘徊在一个封闭的虚构的世界中,日夜梦魇。 43. 有人快步走过,走道里嗒嗒嗒的步伐声整齐划一。胖子吊儿郎当插着裤兜,与那些迎面走过的战友们打招呼。 “哟,胖子你不正休假么?” “嗨别提了!这不刚接到的紧急召回么,立马屁颠颠地往回赶。” 怨归怨,但工作性质就是这样,胖子也早习惯了。 回想起刚从连队调入猎隼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烦,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生活规律得跟上了发条似的,几点起几点吃几点操练几点睡,雷打不动,几十年如一日。 特种部队不一样,出个任务那十天半个月没觉睡都不稀奇,潜伏蹲点更是连拉泡屎的时间都没有,作息什么的都是浮云。 胖子推门,把屋里看了一圈,“哟呵,都到了啊。” 张起灵扔给他一个大包,胖子抽出里面崭新锃亮的家伙,拿在手中掂了掂,咔咔拉开枪栓,顿时眼前一亮。“好东西!这回是下了血本啊!唉我有不好的预感,又要把胖爷发配到祖国哪处边疆呢这是?” 张起灵把装备包甩到肩上:“青海,半小时后停机坪集合。” 青海省。 悍马在省道上飙驰。 驾驶座上的高加索人拿它当坦克开,窗外景物唰唰连成一片晃眼的色块,后排几人倒也习惯,坐得稳稳当当。 “……严防国家机密外泄,危险级别A级,要活的。”胖子翻着薄萧萧的两张纸,“我操,这家伙还是个神经病!” 潘子劈手抄过那张纸,粗粗看了一遍,抛到一边:“坑爹呢,连张照片都没有,上哪逮人去?” 整条公路除了他们没别人,高加索人索性放开了嗓子跟着广播里的民歌干嚎起来:“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哟——” 白种人的外表和一口流利粗放的西北号子反差十足。 任一车人吵闹,张起灵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睡觉。 滑落在座椅下边那张纸上写着这次行动的目标人物,他叫齐羽。 说齐羽日前自格尔木市脱逃,前后派出的搜捕队已有十余个之多,他却飞天遁地般没了音讯。看这劳师动众的架势,如今还出动了特种部队,想来应该是极为凶恶的歹徒。 从格尔木到喀什,齐羽一路逃票,什么火车什么长途巴士什么黑车,转了又转,眼看猎隼一路就要追到边境线上。 齐羽很狡猾,有时候故布疑云,将他们的思路引进死胡同里。几次都险险快要追上,临到头又被他逃脱了。 “他奶奶的这都吃半个月青稞面了,老子肚里的油水都快给刮干净了!”胖子砸吧着一嘴干浮浮的面渣滓,心里光想着那北京烤鸭皮上的油流口水。 潘子哼笑:“我看挺好,你那肚子我看着就碍事,上上下下爬个管道什么的还要卡住,减了正好。” “大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看看咱这群苦哈哈,老这么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胖爷这身神膘,还真盯不住。” 倒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有钱也没地儿花。 每回公差到的地方,不是丛林就是沙漠,有的吃就不错了。别说米面,有些地方干脆连青稞高粱都没有,随身的干粮消耗完了,还得打猎,吃生食,饿肚子,反正他们都经历过了。 眼下他们落脚在喀什的一家小旅馆,齐羽的活动范围暂时圈定在喀什地区,不知道他在这里搞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又跑了。 张起灵去市里排查了,过了一刻,同房的高加索人也出了门来,鬼鬼祟祟地掩上房门,一转身却正撞见倚在栏杆上抽烟的胖子。 他愣了一下,谄媚地招呼:“嘿嘿,胖哥。” “哟,这是上哪去呀?”胖子咧着嘴角,笑得特混蛋。 问也白问,两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喀什地处边境,可该有的一样也不缺。昨天他们查到一个街区,别说还真高级,一水儿的秦楼楚馆,街边站的几个浓眉大眼的维族姑娘把胖子勾得口水都快淌了一地。 高加索人兴趣爱好跟他不太一样,被鸭店里一个维吾尔小鸭子当场勾掉了魂。 这一趟回来,大概除了张起灵,其余人心思都有点活络。没办法,几个火头正旺的大老爷们,也没个对象,就算有,像他们这样常年在外跑,整天对着这么几张老脸,彼此的苦逼只有对方能懂。 就这么憋了一晚上,还跟张起灵一个房,高加索人又不敢当着他的面出去找人出火,那滋味实在苦不堪言。不知道另两个队友胖子和潘子对张起灵怎么看,反正他打心里挺怕这位队长的。 这会好不容易挨到张起灵走了,他赶紧地拾掇好自己,就准备奔着那勾人的小鸭子去了,哪知一出门就遇上了胖子。 胖子老神在在地哼哼:“你小子心里那点小九九瞒不过胖爷,注意点别弄出什么毛病来,完事儿了自己到老大那儿报备。” 高加索人得了令,赶紧美不滋儿地溜了,恨不得脚底生风。 巧的是,张起灵今天查的街区和那条花街就一街之隔。 那边高加索人急吼吼地进了店里,和小鸭子俩人刚看对了眼,还没拉着小手,外面就出事了。 街口一下涌入一片军绿色,也不知道是什么军事行动,几十个士兵一下就把附近几个区的出入口都把住了,一只苍蝇都都不放出去。 人群骚动起来,当地人用维语叫骂,还有许多汉人和白人旅客,推推搡搡人挤人,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张起灵混迹在人群里,猎隼这趟都穿的便装,他没打算亮出身份。 现在这种情况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之前就觉得齐羽应该在这附近,看样子其他搜捕队也得到了消息。但封锁街道毕竟不是个办法,才这么一会,就有些激进的维族人几乎就要跟当兵的干起来了。 队伍里终于出来个人安抚民众情绪,说明了戒严的理由,极度危险的恐怖分子目前就藏身在这个街区里,希望大家稍安勿躁,给军方排查的时间。 尽管如此,还是不足以平息民愤,周围一片嘘声,张起灵不动神色。 胖子和潘子接到消息也赶来了,此时正被隔离在戒严区之外,静观其变。 “哎这不会是扫黄打非行动吧?哥们儿我真同情你,难得嫖一回就惹得一身骚!”胖子混不吝的,这么严峻的关头还有心玩笑。 约摸要过去两个小时了。 喀什中午的日头顶毒的,头上也没个东西遮挡,平常人不比张起灵这身体格,街上好些男人出汗都出虚了,几个女人干脆直接厥过去了。 “有人中暑了!”一个人这样喊。 “有人晕倒了!”许多人跟着喊。 本来都晒蔫了,没声了,这会又乱开了。 “这不是草菅人命么!?什么狗屁军队,让老子过去!”“对对!放我们出去!”“还有人权没有了!” 街口有士兵横着枪挡着,里面这么多人,彼此之间挤挤拥拥的,前胸推后背,后面的人还在使劲往前挤,整个人都倾斜过去,站都站不住。 张起灵背上也给蒸出一层汗,他站在人群的边缘地带,周身还算有些余裕。其实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看到张起灵,虽说不认识,但直觉这是个惹不起的,都不太愿意去挤他。 张起灵估计着这边还得熬多久,一股力突然重重地撞上他的背。 反应了半秒钟,感觉得到撞在背后的是个人,他展开手臂往身后一捞,止住那个人继续下坠的趋势。 张起灵转过身,失去平衡靠在他臂弯里的人大约只到他肩膀的高度,看样子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站稳了,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张起灵发现他见过这个人。 张起灵对人的特征抓得很准,一般他见过的人,再见一定能认出来。更何况那段困于地底断水断粮的记忆太过特殊,一生都经历不了几次。黑暗和绝境的记忆流入脑海,关在铁笼里的孩子,惊惶不安的眼神和呼吸,他给的最后的食物和水,他给的拥抱和绵薄的安慰。 吴邪。 张起灵一直记着这个名字,一直在找他。 但吴邪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而是刻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就这样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开了。 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重心偏向右边,先迈右脚,左脚再跟上,出右脚的时候快,换左脚的时候就犹犹豫豫的。他走得很慢,但张起灵一眼就看出他的左脚是跛的。 所以刚才被蜂拥的人潮挤得站不住,才会一头撞到他身上。 前面已经有士兵查到这个区了,他们排着队挨个接受检查,再挨个放行。张起灵就排在他的后边。 他这会也是勉勉强强站着,细瘦的后颈子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终于轮到他们,张起灵和吴邪一左一右,检查吴邪那边的新兵估计年纪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绕着他左看右看,恨不得拿出个照妖镜来照。 吴邪都没反应,冷着一张脸任他看去。士兵最终也没看出个好歹,手一挥,示意他走,自己挨着查下一个去了。 吴邪却站在原地没动,像被定住似的,可额角不断滴下汗来,说明了他的紧张。 这样下去迟早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如果走动的话,他的左脚…… 内心正在挣扎要不要赌一把,一把力就稳稳扣住他的左腰。 张起灵不着痕迹地几乎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在旁人看来就是勾肩搭背的哥俩。他把重心都倚在张起灵那边,左脚完全不用着力,不去细看的话,走路姿势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44. 亦步亦趋,两个人逐渐离开戒严范围。由于侧面贴得很紧,张起灵很清楚感觉到那人浑身上下都绷紧,是动物面对陌生人靠近时做出的本能的规避反应。 他在防他。 但因为腿脚不好,他不得不将全副重量交给自己,显然这样亲密的接触令他相当不适,他的肢体僵硬,每个细胞都在抵触抗拒。 那时侯张起灵还不知道手底下这个,就是他辛苦追捕了大半个月的逃犯。只要手上稍微一发力,他就跑不了。 这不怪他,没有人能想到国际罪犯竟然是个未成年人。 怪只怪十七局的通缉令发得太过含糊其辞,几乎没有提供任何有力的线索,除了一个名字。 而名字,恰恰是最没用的信息。这样的搜捕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张起灵自己也早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根本没指望能这么快抓到齐羽归案。 比起来他反倒更在意眼前这个少年,他眼中透露出高度的戒备和冷意让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认错人了?过于相似的面目,年龄也正好可以对上,除非是双胞胎,否则他难以说服自己世上还有这样的巧合。 让他犹疑的真正原因,是少年的眼神。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十几岁孩子该有的眼神,张起灵从他的眼里看不到生气,只有死气。 这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任何一个正常人,童年时期受到那样非人的虐待,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有可能的。 在那场地震之后,张起灵获救住院期间,常常梦魇。 笼中少年的一双眼睛每晚出现在他的梦里,从一开始的畏惧戒备,逐渐软化,直到交付出全部的信任,无论恐惧或是信任,都毫无保留地显现在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杂质。在梦里周围的所有景象都是模糊的,无比清晰的只有那个眼神,变成一把锋利的刃,扎进他的心里。 他答应过要带他走,可是他没有做到。 这些年张起灵一直在暗中调查嘉峪关实验所背后的来头,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一个可怕的方向,因为它不是私人的,甚至很可能与他所在的组织有关。他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潜藏水面下的庞大根基,却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可以撼动的。 为什么念念不忘,他查这些,出于负疚还是同情?或者只是不愿看见这大太阳底下,还有这样阳光照不进的极度的恶存在。 他却再也没见过吴邪,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再一次陷入那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直到今天,吴邪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里边却换了一套,差不多变成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张起灵还不知道。 他是逃出来的——张起灵很自然就往这方面联想了。 这个时候出现在喀什,是单纯的巧合?他的左腿,还有过关卡时不经意间泄露的紧张。名字是可以变的,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吴邪,就是齐羽? 张起灵的确是在怀疑,对事他从不抱侥幸,他们这一行,一次侥幸可能就会要了他的命。 吴邪也在打量他。 张起灵觉得吴邪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更像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审视,很难形容,就像是冷眼等着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马脚似的。只有浑身警惕地竖满了刺这一点,特别有当年吴邪的影子。 场合、人物,统统都不对劲。张起灵身材高大,而且军人的身上总有一种凛然的气质在,矮他一头的吴邪竟毫不退让,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一点发虚的意思都没有。别说他不过一个半大小孩,就是平常点的爷们,也很少有人能在张起灵的审视下这样嚣张的。 各怀心思,无声较量,居然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打破这种平衡的是胖子的电话。 “快来,齐羽落网了!”胖子在电话里吼道。 张起灵并未做出任何表示,他的表情依然那么平静,视线也没有从吴邪的身上错开。 落网的和眼前这个,哪一个才是假的?他不是个习惯相信别人的人,假设同等的可能性摆在眼前,那么他会把两个都抓起来再说。 电话还贴在耳朵旁边,对面的胖子还等着他的答复。 眼前的吴邪——如果他是吴邪的话,眉目间渐渐透出笑意,如果要张起灵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笑容的涵义,他觉得那是傲慢。 张起灵说:“马上到。” 他收线,然后转身走掉了。 即使心存怀疑,张起灵还是选择忽略它,没有理由。 抓获齐羽的是新疆独立师的部队,据说当时他在戒严区袭击了好几名军人。胖子他们都去看热闹了,想见见这个劳师动众的大恶人到底长成个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 结果令人失望,双手反铐在椅子背后,一张平淡得扔进人群绝对找不出来的大众脸,双目无神,皮肤泛着不健康的枯黄。 任凭他们再怎么问,齐羽始终像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 “我靠,跟我玩宁死不屈这套是吧?” “就耗吧,等那边来人赶紧接了走就是。” 站在一边沉默得让人几乎都忘了他存在的张起灵突然走上去,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掐住了“齐羽”的下巴。 张起灵命令他:“张嘴。” “齐羽”的脸上终于爬上第二种表情,他惊恐地拼命摇头,但张起灵的力气太大了,所以看起来他的脑袋只是在小幅度地晃动。 张起灵没有二话,手上发力,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 下巴脱臼的“齐羽”看起来更窝囊了,紧闭双目,面部的肌肉都开始抽搐。等了一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才小心地翕开一线眼皮。 张起灵两指直接插进他嘴里,夹出一根雷管。 它是不可能起爆的,因为本来就是空壳。 下巴归位,假齐羽慌忙喊起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威胁我的!” 他不是齐羽,真正的齐羽早就跑了。 他只是旅居在这里的汉人,在这一带坑蒙拐骗,专坑汉人游客。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今天瞧准了一个独身的小孩,刚骗到僻静处还没下手呢,哪想到那孩子居然有枪。 他起先自然是不信的,“哈哈!小弟弟,玩具枪收好可别摔坏了!”直到子弹贴着他肩膀击中墙根一只大瓦罐,脚下四碎的残片吓破了他的胆。 齐羽拿枪抵着他的头,让他含住这节雷管,告诉他,动一动嘴,脑袋就会炸成烟花。 齐羽又告诉他,只要完成他要求的那些事情,自然有解放军叔叔们救他。 解放军叔叔却狠狠地踹在他的屁股上:“操你妈!不早说!” 他欲哭无泪,早知道嘴里这玩意是个蔫炮,他还来找什么罪受!自己就是个傻逼,纯的! “威胁你的人,长什么样子?”张起灵问。 他现在特别畏惧这尊黑面神,刚卸他下巴那手劲可狠了,缩着脖子嗫嚅道:“是、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孩儿……” 除了张起灵,没人信他的话。 张起灵面无表情,吴邪傲慢的神情犹在眼前,嘲弄他。 齐羽又一次从铺好的天罗地网里飞走了。 但是这一次他很快就暴露了行藏。他很聪明一直躲得很好,张起灵不怀疑,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逃得更远、躲上更久。 然而有两样东西,却能让他不计后果地主动暴露。 要么是饥饿,要么是疾病。 这回是明抢,药房的绷带和镇痛药品几乎被洗劫一空,还抢走了一辆越野车。 接到报警赶来的警车一路直追,直接在喀什街头上演公路狂飙。 一辆悍马从横里冲出来,挤掉警车,紧紧咬住前面那辆车。 张起灵双眼牢牢锁定前方的目标,脚下加重油门,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嘶吼。他开起车来比高加索人更疯狂,接连几个漂移搞得胖子胃里一阵翻腾。 最前面那辆车里的人脸色煞白,满脸的汗,是疼的。左脚每踩下一次离合器都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盯住反光镜里那个紧咬不放的尾巴,他从里面看到张起灵。 三辆车相继驶出市区范围,视野里越来越大片的土黄色,说明他们正在一路奔向沙漠。远处隐约出来几个模糊的形状,是军队。张起灵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见前方的车后轮猛震,车身一扭,紧接着后轮就起了火。 齐羽却没有停下,完全不顾车尾越来越大的火势,继续以全速冲向前方。车子随时可能爆炸,可他不在乎,他的眼中只有冷漠与疯狂。 “胖子,来接手。”张起灵踢开驾驶座这边的车门。 胖子心领神会,一脚接过他的油门,刚刚接住,张起灵已经一手扣住窗框翻上了车顶。 齐羽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 “给我一个速度。”胖子听见车顶上张起灵这样说。 胖子吼道:“你疯了!?这最起码有十米,跳不过去!” 胖子没夸张,这万一没跳上去,他可刹不住车,非把张起灵撞飞不可。 前方车辆的后部已经都烧了起来。 胖子说:“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是奔着送死去的!” “快!没时间了。”张起灵很少这样加重语气。胖子一听就投降了,他知道这人的固执超乎想象,根本没人能动摇他的决定。 发动机转速达到巅峰,胖子隐隐担心它下一刻就要报废了。车顶几声沉重的脚步,带动整辆车都往下顿了好几下。 一切都是那么快,等胖子醒过味儿来,张起灵已穿过蔓延到后车盖的火焰,稳稳落在前面车顶上。 后轮已经完全烧毁,车盖在高热之中卷起来,车顶变了形,发出难听的嘶鸣。 没有任何犹豫,张起灵手伸进车里抓住他的前襟,直接把他从车窗里拎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的眼神,热烈得仿佛要燃烧。火焰伴着浓烟,张起灵的脸上还有几处刚才灼伤的血痕,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扣住他,强烈的雄性荷尔蒙象征着征服、霸道和不败,让他燃烧。 脚下的车顶似乎已经化成地毯一样软。即使在这种时刻,张起灵的眼神和手还是那样稳定,他用一条手臂环住吴邪的头,牢牢固定在胸前。 然后从遍布火焰的车上跳下,两人飞快滚落在沙地里,细碎的沙子在滚动中不断落入他们的眼睛、耳朵。 身后轰然巨响,冲天烈焰里只剩一副焦黑的汽车残骸。 45. “我……操。”胖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太他娘的刺激了。 张起灵刚才的每个举动都在挑战极限,把作为旁观者的他都看激动了,险些忘记踩停刹车一头冲进前面的大火团。 所有目击了这一幕的人,包括刚才用火焰枪袭击齐羽的人,全都呆立着,还没从那种景象中回过神来。 死里逃生的两个人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张起灵仰躺着,吴邪压在他身上半天没动,脑袋就在他的脖子旁边。 天是极致的蓝,身底下是热烘烘的沙,张起灵也不动,任时间一分一秒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吴邪的头动了动,头发毛茸茸的,挠着他的脖子有点痒。 他的手搭到吴邪背上。 张起灵猛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向后扯离身体,与此同时,一道锐利的刀光堪堪擦过他自己胸前。 齐羽一击失手,后背被一股大力钳制着,张起灵拎着他像提一只猫一样轻松。力气的差距是悬殊的,让齐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充其量就是只张牙舞爪的猫。他继续发起进攻,变换握刀的姿势,改反握为正握,尖锐的刀尖直逼张起灵的面门。 张起灵看也不看刀,直接扭住他的手腕,空手入白刃,凶器易主。 吴邪骑在他身上,收紧大腿紧紧夹住他肋下,张起灵被他夹得太紧,时间长了呼吸有点痛。看得出吴邪本想扑上来掐他的脖子,但由于后背给他揪着,距离不够,导致他只能死死攥住张起灵的衣领。 他以为会在吴邪的眼睛里看到恶意,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望着他的眼神甚至还带有一些茫然和无辜。 因为这个眼神,张起灵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劲,这细微的松懈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眼前这个是齐羽,不再是笼子里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他总是忘记。 常年野外作战的结果是,张起灵的身体比他的意识能更快地对危险作出反应,类似野兽的直觉,他猛一偏头避掉齐羽指缝间的寒芒,可是齐羽坐在身上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锋利的刀片还是割开了他右侧脖子的皮肤。 就算是张起灵,脖子也是脆弱的。 所幸刀口并不深,那一避避过了动脉的要害。张起灵抄住他手腕一翻,一声发自骨骼里的脆响,齐羽吃痛咬住唇,腕关节好像给他掰断了。张起灵顺势把他掀翻过去,两人的位置顿时颠倒过来。齐羽趴在地上,手臂给扭在背后,侧脸贴着粗砺的沙石。 挺乖的,被制伏了就不做无谓的挣扎。张起灵凌驾在他之上,观察他隐忍的侧脸。或者该说是聪明?短短几次交锋,张起灵稍许摸出些他的性格,能忍,沉得住,遇上硬碰硬干不过的知道要静待时机。这样的人,真的只有十五岁? 齐羽静静地伏在地上,手腕不如刚开始那么疼了。只是脱臼,刚才那一记临下手张起灵到底还是留了情,本来怎么也得落一骨折。真正疼的是左脚,那是真的骨折了。 身体被翻过去,肚皮朝天,齐羽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任他为所欲为。 张起灵知道这种温顺是伪装,是蛰伏等待时机,显然齐羽善于此道,因为任何人看到他这样子难免都会掉以轻心。 可再有城府,眼角一点委屈的湿润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疼是真疼。 毕竟只是个孩子。张起灵托起他的手,脱臼的关节处只一层皮肉连着,薄薄的,很瘦。逃亡这么多天,一定也吃不好。 腕子上又是一次剧痛,齐羽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默默承受着。 不消片刻,那阵疼痛散去,仿佛过眼云烟。他谨慎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谨慎地看了一眼张起灵。 不一样,和他遇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从没有哪个人愿意玩命地救他。因为在那个环境中,根本没有人把他当人看,他是试验品,是数据,唯独不是人。只有不把他当成人,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在他身上做那些试验,而不受自己良心的谴责。 输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他服气。 齐羽别着头,把两只手腕相抵,一起递到张起灵面前,那意思再明确不过。看来他是经常跑路的惯犯,对铐腕子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 触手却不是金属冰凉的质感,他疑惑,张起灵却握着他的手,把他从沙地里拉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的脖子甚至还在流着血。不,他一定有更深层的目的,只是还没暴露出来而已,齐羽想。 “都别动!举起手来!”沙坡上有几道人影,远远冲他们喊道。 张起灵眯起眼仰视,他看见了那把火焰枪。 齐羽也看见了,张起灵感觉他的手只挣扎了一下,又认命般的不动了,眼睛又恢复到最初的死灰色。 那几人的制服说明了来历,臭名昭著的十七局。 “嘿!”背后胖子一声喊。 就在他们拿枪指着坡下二人的时候,身后早有三管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叶成调转枪头对着胖子他们,嚣张地在三人之间逡巡。 剑拔弩张。 “枪炮无眼,悠着点。”潘子说,香烟在嘴里一翘一翘,“年轻人,锋芒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叶成把枪口对准潘子的头,扬扬下巴:“怎么收,你教我啊?” 潘子连眼皮都懒得掀,只听得哎哟一声,叶成队伍里一个小子枪脱手而出飞了老远,他捂着手腕,表情十分痛苦,难以置信地看着踢他的人。 “我来教你。”张起灵满身的沙土,脸上脖子上都在流血,看起来杀气腾腾跟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样。 叶成打量着张起灵,知道碰上了硬点子,又下不来台,这把枪端在手里,开也不是放也不是,重若千斤。 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华和尚,他认出了猎隼,连忙出来打圆场。无论是眼前这位队长,还是他们背后的势力,都是惹不起的。 叶成哼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拉上枪栓。 齐羽木然地站在一边,仿佛这些事情统统与他无关。叶成越过张起灵,铐住他的手。 华和尚赔个笑,“大家辛苦了,这趟都亏你们帮忙,要不然犯人没这么快落网,回去之后我一定如实跟组织反应。剩下来押送的事,就不劳动各位了。” 这犯人二字感觉太怪,实在是没法把这么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儿跟什么国际罪犯的来头联系到一块去。谁知道里头又有什么猫腻,懒得管。尤其是胖子,他是特别不待见十七局的,巴不得早点收队回家。 “哟?挂彩啦?看那齐羽弱鸡似的小样,还挺凶险的。”胖子眼尖,早看见了张起灵脖子里那可不是玩飞车的时候碰擦的伤痕,一看就是利器割伤。 张起灵随手抹了把脖子里的血,眼睛还看着叶成他们那辆车。 叶成屈膝狠狠撞击着齐羽的腹部,连续十几下,起先他还忍着能勉强站住,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脏腑快被顶穿了,齐羽开始不断干呕,胃液逆流,从嘴里涌出来。叶成一拳把他揍翻在车盖上,继续踢打,眼里全是怨恨。 拳脚落处净拣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齐羽两只手铐在一起,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可他从头到尾没有缩一下,更没有求饶和哭叫,只是麻木地等待一波疼痛过去。 “我发过誓,你,最好别落我手里。”打的人都打累了,背靠车身喘大气,叶成指着地上软成一滩的齐羽,“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六子是叫你给害死的。” 齐羽这次逃跑前做了周密的计划,结果很成功。定点设的几个炸弹,其中一个炸死了叶成的弟弟。 “我不杀你,我让你生不如死!” 齐羽侧卧在地上,鼻子嘴巴都是血。他的两眼没有焦距,无论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但就是这样,他都不肯闭上眼睛。 没什么特别的,惟独这个眼神却像一把烙铁,直接烫在张起灵的神经上。 胖子在催着高加索人赶紧地走,找个地方吃吃喝喝潇洒一番。他来拉张起灵上车,凑近了低声道:“别人家务事……” 本来就是十七局自己的事,他们要插手来管,不合适。况且那个齐羽看样子也是犯了人命的,冤冤相报,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法律为最高准绳,针对的本就是社会底层的小老百姓,在有些地方,你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规则。 张起灵上了车,对高加索人甩下两个字。 “跟着。” 虐待犯人这种事或许根本算不上秘密,在许多地方都会看到这样的事。 叶成的车开得很慢,他并没有准许齐羽上车,而是逼迫他跟在车后步行。手铐上栓着一条铁链,另一端系在车上,齐羽每走一步,左脚就要承受一次断骨般的剧痛。偶尔想停下缓一缓,叶成就加一脚油门,逼得他不得不跑起来。 只要留一口气不弄死,折磨人的方法有的是。 猎隼的车在高处跟着,胖子望着齐羽踉跄的身影摇头叹息,啧啧唏嘘着:“这得多大恨啊?是死了爹还是抄了家啊!” 张起灵沉默不语,远望沙漠里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 到底是不是你? 46. 作为国家最边陲的省份,与八个国家接壤为邻,这样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根本不会是个安定之所。广袤的沙漠,诸多未经开发的无人区,潜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机密。 他们已经偏离公路越来越远,放眼望去尽是沙海。 张起灵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其他人显然也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氛,各自绷紧了神经。 站得高看得远,他们在高处,很快就发现叶成车子附近有一支身穿土黄色野战服的军队,人数还不少的样子。胖子掏出望远镜瞧了几眼,很快出了结论:“不是正规军。” 这伙人的制服上没有肩章,看样子该是一支私人的非法武装部队。新疆地广人稀,是一些暴恐分子喜欢的藏身之所。 叶成浑然不觉,不知撞进哪路神仙的巢穴里。 胖子继续暸望,直到他看清那些人的军备里甚至还有重型迫击炮,才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比他更快,高加索人已经听从队长的指令,掉转车头冲下坡去。 叶成看见猎隼的越野车从高坡上高速向他冲来,同时,一声巨响,距离他不到一个车身的地方爆炸了,充满硫磺味的气浪扑面而来。 十七局虽不属于正式的军队编制,但炮弹叶成还是认得的。他立刻醒悟过来,自己踩进了埋伏圈,新疆这地方多乱他早有耳闻,内忧外患不断,今天这么点背竟就给他撞上了? 他一慌,猛加油门,忘了齐羽还被拖在车后,齐羽跟不上车速,结结实实被拖行了好一段。他侧过身体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饶是如此,摩擦过的部位还是热辣辣的疼。 他攀住铁链,一点一点往上挪动,希望在衣物磨穿之前能爬上后车盖。但阻力太大了,基于他的臂力和体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手臂抻得快要断掉,关节麻痛,汽车的动力和地心引力在把他的身体往两个方向拉扯,他怀疑下一秒钟自己就会被撕成两半。 前方战争已经打响,高加索人把车速推到最高,他兴奋极了,高声吆喝着。 张起灵大半个人从车窗探出,尝试瞄准,距离还是太远,移动中远距离射击不是他的长项,稳妥点本该由狙击手高加索人来办,但刻不容缓,耽搁不起。他看看还在生死线徘徊的齐羽,没有犹豫,扣下扳机。 张起灵连发两枪崩断了铁链与汽车的衔接处,齐羽的世界终于静止下来。 叶成驾车继续向前奔逃,他的脑子很乱,敌人快节奏的攻势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应对能力,只能狼狈地在枪林弹雨里仓皇躲避。 当一个人的生命真的受到威胁,第一时间想到的通常只会是自己,此时此刻,活下去的欲望压倒一切。 齐羽伏在沙地里,死了一样。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生和死的界线在他眼中模糊不清,对于他来说,活着就是死了。 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有限的视野范围闯进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光他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可他不需要看到,因为他已经闻到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当他每次靠近生死边缘,每次试图放弃,就是这股力量,极其霸道地、不由分说一次又一次将他夺回来。 第三次,他救了他三次 齐羽浑身都很脏,血污混着黄沙,黏糊糊粘连在一起。他的脸更脏,上面有血还有之前呕出来的胃液。可他的眼睛是干净的,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就是那一个瞬间,张起灵觉得内心某个部分被触动了。 另外一边。 华和尚把枪架在车窗上反击,然而对方居然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在人数和装备上都有绝对性的压制。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就像他们之前对齐羽做的,现在回报到自己的身上,敌人也让他们的车底起了火,爆炸是早晚的事。 叶成用力砸了一把方向盘,恶狠狠地咒骂着,紧接着四扇车门同时打开,几个人同时往两边跳车。 剩下一辆空车被火焰包裹着,继续冲向人群。有两个操作火箭筒的老毛子躲闪不及,直接被撞飞出去。同时车身爆炸,跑得慢的尽数被气浪冲倒。 这是货真价实的战争,会流血,有死伤。 胖子他们早就找好了掩体,胖子窝在视野最佳的点防守反击,重火力加持敌人不得近身。潘子掩护张起灵救人,高加索人一个人开着车,油门刹车连续交替踩,在敌军阵型里风骚地穿插,不断骚扰,吸引火力。 对方人还是多,就沙漠地形来说他们以少打多还是吃亏,很快有人突破防线直扑张起灵那边。他那里目标实在太明显了,周围毫无掩蔽,肩上还扛着个没有战斗力的人。 潘子端着步枪,一枪一个倒是精准,可双拳难敌四手,敌人从四面八方来,总有难以周全的地方。张起灵倒是提着挺重机枪,但几乎毫无间歇的连环攻击根本不会留给他架设机枪的时间。 看这些老外的作战素质应该是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很可能是退役的军人,被私人雇佣来组建成这么一支非法军队。可他们还是低估了张起灵的实力,这种不谨慎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没有人说过重机枪一定要架在地上发射,只是没有人能长时间举着其重无比的枪身,同时还要承受连发时可怕的后坐力。 但张起灵什么时候算是一般人。 突突突突,弹壳迸溅,刺耳的枪声,枪口喷出火焰,但凡倒下的,到死脸上大概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起灵一手扛着齐羽,单臂举着机枪,不间断的连续射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甚至是平静的,却像钢铁一样坚毅。他的手始终稳定,无论是扛着枪那只手,还是抱着齐羽的那只。 鲜血在黄沙里蔓延,再慢慢渗透下去。胖子看着张起灵踩着杀出来的血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操,疯子。”除此之外,已经没有言语可以表达。 经过一场鏖战,对面不再发起猛攻,竟然在陆续撤退了。 这一场意外之战来得突然,甚至连敌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尽管目前对方伤亡着实惨重,但其实谁都明白,持久战再打下去局势对猎隼是极为不利的,这里到底不是他们的主场,地形和装备都有限制,也没有人数优势,一旦被死压进一个点,就再难突围了。 为防有诈,胖子让高加索人不要贸然下车,他们几人静观其变。场面一下子这么安静,刚才的硝烟和厮杀仿佛只是一场梦。 直到对面走出一个人,只身走来,倒是个有种的。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阿拉伯人,胖子只觉得那张脸特别眼熟,搜肠刮肚,相片里的脸和眼前这张重合到一起,一拍手掌:“这不就是那个谁,中东石油大亨!我说呢,这丫的原来悄么几儿躲这儿来了,还养这么多老毛子当亲卫队。” 穆罕默德·阿拉义,比起这个名字,更多的人知道他“狮鹫”的名号。闻名国际的通缉要犯,当今世界几个石油垄断巨头中的一个,更是中东地区地下军火产业的总瓢把子,让国际刑警组织头痛的人物。 “嘿,真人比通缉令上的帅。”胖子跟瞧西洋镜似的左看右看,“哥们儿你听得懂中文吗?胖爷我英文水平可不咋地啊。” 狮鹫被他这么看也不着恼,果然有气场。他也把猎隼挨个看过来,看到张起灵,格外满意地点着头,竟用生疏的普通话说了句中文,“中国军人。” 这下胖子不敢满嘴跑火车了。 “你们,值多少钱?”大亨就是大亨,开口就是好大的派头。 阿拉义早就看好了,刚才这几个人是怎么把他的军队打得满地找牙,包括张起灵不合逻辑的强大力量,这正是他需要的。目前他的军队是由俄罗斯退役军人组建的,刚才一番交锋,高下立现。他很想把这支精锐小队吸收下来。 没想到张起灵连考虑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回绝了他。 阿拉义心高气傲,虽然为张起灵的武艺所折服,但被人这么驳面子还是头一回。 “我可以让你们都走不出这片沙漠。”他用英语冷冷地说。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不用枪。”张起灵居然也用英语回答他,“试试。” 阿拉义竟然说不出话来。 气氛滞重,最终妥协的是狮鹫,他耸了耸肩,对张起灵说道:“你刚才错过了人生一个重要的机遇,他日你会后悔的。” 胖子另有顾虑,在一边小声地和潘子嘀咕:“这丫不会出千耍诈吧,等我们大摇大摆走出去就来个全歼。” 阿拉义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我,让你们走。” 其实他是通缉犯,照理就猎隼的立场来说应该直接拿回去交由组织发落,但不夸张地说他们现在是身陷重围,到时候真惹恼了这只狮鹫,那可就等着为国捐躯了。不,都不能算是为国,那为了世界和平?还是算了,保存革命的火种,来日方长。他们这趟的任务是抓齐羽,齐羽抓到,任务完成,这次偶遇本就不在计划内,萍水相逢,就约个下次再战吧。 阿拉义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小人,既然说到了,便会实现诺言放他们走。 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伏在张起灵背上的齐羽,嘴里说了一句阿拉伯语。张起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其实他听懂了狮鹫最后的话,那个词语的意思是情人。 47. 齐羽是在移动中醒过来的。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人驮在背上,背他的人步履稳健,他的身体随着那个人的步伐平缓地上下颠动。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新奇而舒服的体验,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在海上随波逐流的小船。 “海。”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他知道是那个男人背着他。每每想到他,仿佛能够看到他平静深沉的眼光,就像大海。 齐羽从未真正见过海,可他觉得张起灵的样子,就是大海。 其实他一醒张起灵就感觉到了,脖子贴上个暖烘烘的东西,是齐羽的手。 被他割开的那道口子已不再流血,张起灵没有包扎,任伤口这么敞着,边缘稍肿起,被他戳得有些刺痛,不过对于早已习惯了各种伤痛的人来说,这甚至根本算不上伤。 直到那地方传来湿湿凉凉的触感,那条柔软的有温度的小东西一下一下扫过伤处,张起灵的脚步滞了大概足有一秒,才继续往前走去。 齐羽还在舔他,居然连习惯都和小动物一样,他想。 性情使然,从没人敢这样亲近张起灵。 但齐羽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他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想法和看法,他想到什么,就这样做,仅此而已。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大人背着小男孩,虽然看不清也听不到,却他联想到“父亲”这个离他十分遥远的词汇。 齐羽也常因处罚而受伤,他不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受它而已。但是不知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男人宽阔沉稳的肩头,全身的伤口都一齐冲他叫嚣,疼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软弱的,渴望得到慰籍的自己,是陌生的。 张起灵感觉到齐羽把头枕在他肩上,手臂好乖地圈住他的脖子。顿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当赤裸的小吴邪穿过笼子紧抱他,仿佛自己就是他余生全部的希望。 他没办法把吴邪和齐羽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却更没法把他们分开。 半道上他们从沙漠里捡回了狼狈的叶成和华和尚,不用怀疑阿拉义是一定会袖手旁观的,如果没人搭救,那么他们很可能走到死都出不了这片沙漠。 寄人篱下的法则就是,叶成一脸不爽,也得把不满放肚子里。 相比下华和尚要圆滑得多,一路跟胖子嘻嘻哈哈的,表面功夫做足。主要是他吃不准这个猎隼的态度,几次冒着危险救了他们,他看得出实则全是为了齐羽。要不是齐羽翻脸不认人那一刀,他还真有点怀疑他们早就是一伙的。可是要说为了抢头功吧,后来人都已经转交他们手上,再出事照理完全可以撇个干净,犯不上搭上命来救。华和尚实在看不懂他们是几个意思,眼下只能静观其变了。 其实别说他,就连胖子都不懂自家队长在搞什么。 如果不是在阿拉义手底下侥幸了一把,这一场硬仗干起来,打赢了都别指望有人发军功章,要是不巧打错了,那就再见不送了您吶,总之怎么算都是十足的赔本生意。不过他和其他人早就习惯了对张起灵的命令绝对服从,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策,都一定有他的出发点。 再说齐羽,一直是半昏半醒,窝在最后一排。 这回没把人绑上,主要是眼下没叶成说话的份了,现在张起灵才是老大,他没表态,别人自然都不好说什么。不过齐羽严重脱水,加上负伤,虚弱得很,想必也再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张起灵掀开齐羽的衣服,腹部的大片淤紫看着挺怕人,尤其是被踢中的几处。比起外伤,内伤是随时有可能送命的。张起灵怕他内脏出问题,手指在几个要害部位按了按,齐羽一言不发,只扭着脖子看窗外,就算被他按疼了,也不吭声。 “张队真是大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个不知几时就要被枪毙的犯人还这么优待。”叶成阴阳怪气的,枪毙什么的也就是说说,他就是恨不得齐羽死,可也知道陈局是不肯就这么放他去死的,所以才更怨恨。 胖子特瞧不上他那副鼻孔冲着天的逼样,立刻呛他:“哦,合着犯人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叶成冷笑。 高加索人又哼起了他的小调。 张起灵撩起齐羽裤管的时候,胖子后槽牙里咝儿咝儿倒抽着凉气,用一种极其不解又惊惧的眼光看齐羽,好像看一个疯子。他会这副样子,全都是因为齐羽的左脚。 那已经不像人类的脚掌,足弓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 很难想象一个跖骨骨折的人还能直立行走这么久,那意味着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巨大的疼痛。对于受伤当成家常便饭的他们,忍受这种痛苦或许都是一件没那么简单的事。 “怎么样?不是一般人吧。”华和尚看了一眼也不住咋舌,“一般人哪能对自己下这么黑的手。” 这就不得不说说齐羽这回是怎么逃脱的。 大约两个月前他从格尔木被转移到都兰,他敏锐地嗅到了逃跑的机会,并且抓住了它。 其实对于有多次前科的齐羽,他们还是防范得很小心,即便在重重警戒之内,还是锁住了他的一只脚。其实如果他稍微“正常”一点,就逃不掉。 弄不断镣子,那就弄断自己的腿。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除非真到了绝路,断不会轻易做下这种决定,因为这需要的勇气是超乎想象的。 “他这里——”华和尚手指屈起来点点太阳穴,“有点问题。” 如果生来就是疯子的话,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胖子看齐羽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怜悯。 齐羽看见也听见了,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们讨论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如他手拿砖块砸断自己脚掌的时候一样,疼痛,同情,精神变态,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妥协,没有软弱,没有输,他只要赢。 他,只能赢。 骨骼深处发出咔嚓的脆响听得人牙根泛酸,胖子有时候都觉得张起灵心狠手辣。 折断的地方之前已经接过骨,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由于一直在逃亡途中而没得到有效的休养。难以置信的是,不管是被迫行走,还是被迫接受正骨,齐羽都没有喊过一声。 可怕的人。 当这种疯狂的特质体现在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人身上,尤为骇人。资料里没有明确说过齐羽究竟几岁,恐怕他本人都无法回答,但这根本还是个小孩子的脚掌,也就和张起灵的手差不多长短。 不过这一回,他还是输掉了。 齐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起灵,这个抓住他、并且打败他的人,让他所受的这些伤变成无谓的牺牲,令他之前的所有心血功亏一篑。 可是却救了他的命。 讽刺的是,无论是感激还是憎恨,这些常人天生的情绪,齐羽是没有的。他所有的行为可以归结为,做,或不做,他的简单之处在于他从不必考虑行为背后的动机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缺陷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去正常地感觉,哪怕张起灵是那唯一一个让他“有感觉”的人,这份感觉却也终究只是一种相当模糊的概念化的东西,虚无缥缈,难以具体。 “你是谁?”归途中张起灵这样问他。 撇开吴邪那部分失落的记忆不谈,这是张起灵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问了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但张起灵不是一个会无聊到没话找话的人,如果不是必要,他宁愿不说。 “我不知道。”很老实的回答。他说完,转过去望着远处,眼神是空茫的。 杳无人烟的荒漠,他们是几个小小的闯入者,不属于这里。张起灵顿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无论叫做齐羽也好,吴邪也好的人,跟他一样,不属于任何地方。 无脚鸟。 他们开始对话。 “齐羽?” “是他们一直这样叫我。” “但你并不认为自己是?” “不,我不会去想这些的,他们说是,那就是。但无论是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安静了好一会,他们仿佛同时陷入了思考。 张起灵认为他指出了十分关键的一点:并不是你叫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是别人说你是谁你就是谁。当然小小年纪齐羽难以自行概括出这层意思,他只能用直白浅显的语句说出来。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齐羽自己梦呓般的追加了一句:“名字没有意义。” 张起灵看着明艳的篝火,轻声回应他:“‘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 齐羽心里又升起那股奇异的波动,其实不论是什么感觉,有感觉这件事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新鲜的。 “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呢? 他们也许都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答案似乎只有一个。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张起灵不可能放他走,更不可能带他走。所以他的去处也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他好不容易逃离的牢笼。 “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再逃走。”如果每个人生来就带着使命,那么齐羽的使命,可能就是不断地飞,让他自己自由。 齐羽着迷似的追逐着自由,其实当他成全了自由的肉体,才会发现他的精神依然是被锁住的。这就像一个诅咒,因为他生而就不是完整的,一天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吴邪的一部分,他就一天没有自由。 “如果还会被抓住,我只希望抓住我的人是你。” 大漠孤风,卷过他俩的耳际。 48. 士兵们分立两旁,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齐羽经过他们,意外的平静与合作。有人上来铐住他的手,另一人拽住他的胳膊,他也没有去看究竟是谁。他根本不关心这些,就像沉入了自我的世界。 张起灵看着他完成这一切,直到被押进车厢,他都没有看过来一眼。他的眼神又充满了最初那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张起灵话少,承诺更少。不过只要他承诺过,就一定做到,无论多久。 他在吴邪失踪后进行的调查,由于受到人为阻碍而更显稀少的线索,和牵涉到一些机密问题而不得不中断,在这次意外的重逢后,有了新的方向。 他的面前是一个不能触碰的领域,他要冒险一试。 这世上的事,但凡过过人手的,就很难不留下些什么痕迹,再细小,也经不起有心的聪明人推敲查证。 张起灵正好就是那个人,他足够聪明,也具备这个能力。 他时常会梦见吴邪,或者说齐羽,梦中他总是笑盈盈的天真模样。但事实是,自上回一别,张起灵再没有见过他,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尚在人世。 不过当调查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之后,他就断定,吴邪对于某些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通缉犯这么简单。 理所当然的,他开始关注陈皮阿四,越查就越发现,这是一个深潭。 他敏锐地觉出,暗地里有一股力量正在阻止他继续深入下去。他好比身处黑暗之中,看不见敌人的方位,规模大小一概不可知,于是他收敛住所有的锋芒,是以对方也无法感知他的具体位置。他和那股力量小心地彼此防范,互相较量。 之后,猎隼在一次打击跨国的军事情报泄漏案件中,追踪到了裘德考这么一号人,他和陈皮阿四的秘密联系的部分,牵扯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那个男人曾经是最负盛名的科学家,诡异的是,可翻阅的资料中居然对他毫无交代。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可避免谈及他的成就时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本身就极不正常。 而让张起灵最为在意的一点,他也姓吴。 张起灵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沉得住气。 有了这一层发现后,他并未立即有所动作,反而是蛰伏了起来。他知道他不动,有人就会忍不住要动。 果然,某天他在路上走着就被人盯上了,他假意被击昏,被带到一个仓库。 面罩一摘,眼前就是一管枪直指他的眉心,而他一点也不意外。 拿枪的男人满脸匪气,面有风霜,有意思的是他的手,那些纹路里沁着土的颜色,所以这人要么是个太不淳朴的会使枪的庄稼汉,要不就是个盗墓的。 高手过招,总要先以意志勇气相互角力一番,先动摇的那个,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筹。愿望不代表能力,此时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随时有可能被人崩了脑瓜的位置,都不能保证做到真正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然而目光接触,张起灵依旧泰然,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点退缩的惧意,完全不像受制于人的样子。 “你调查吴一穷的目的是什么?”那人终于问他。 沉默依旧是他的回答。 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那管枪撤去了,吴三省后退两步,如炬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他。 面部表情,肢体语言,他试图找出张起灵身上任何一处细微的松懈,人一松懈,气就散,气一散,就有破绽可抓。 可是没有。 仿佛“害怕”这种情绪从不存在于这个人的身上。 “带种。”吴三省不甚服气地哼了一声,抛下两个字,收起手枪。 他比张起灵大不了几岁,本就天生反骨,难得碰到这么硬的点子,那股雄性动物之间争强好胜的劲儿滋滋地钻得他骨头都痒。 其实他早知道张起灵就是那次地震和吴邪一起给埋地下的人,也知道没这人的话大侄子一定撑不到他来救。吴三省那次算是做了一回老本行,刨地三尺,把他们两个一起挖了出来。 如今吴邪又一次深陷囹圄,依着老二的意思,他们黑白二道再呼风唤雨,究竟还是在外头,有些牵涉到军政核心的事到底鞭长莫及。要想彻底救出吴邪,最好还是从里面想办法。张起灵舍命救过吴邪,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不能拉拢的。 也是从吴三省那里,张起灵大致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后来出现的齐羽,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性情的转变,现在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当然可以和吴家人里应外合立刻将吴邪弄出来,但目前两个最难跨越的障碍是:第一,陈皮阿四还没倒台,意味着吴邪即便出来了,也依然时刻笼罩在十七局的阴影之下,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第二,他已经不是吴邪。他没有吴邪的记忆,认不得亲人,碰巧还变成这么糟糕的性格。不管他们是对他使用了什么方法,现在的他,都已不是原来的吴邪。或许有一天还能恢复成原来那个自己,或许这一辈子,他都将是齐羽了,那个时侯,谁都无法保证。 与此同时,陈皮阿四也意识到张起灵的存在对与他来说是个莫大的威胁。 那个计划进行到齐羽这一步就陷入了僵局,但他和裘德考都认为吴一穷毕生心血仅存于世的唯一副本,依然存在他儿子奇怪大脑的某个角落。而齐羽的异乎常人的反社会性格,似乎也有着不仅限于此的利用价值。 于是陈皮阿四出招了,这一招奇奇怪怪,让人疑窦丛生,究竟接是不接? 张起灵费尽心思找吴邪,他们就把齐羽送给他。 其实他一直有种直觉,缘分未尽,他们还会再见。可能像齐羽说的那样,他再度出逃,又再度被他抓住。 没想到重逢会来得这么快,还是以这种方式。 午休时间的楼道很空旷。 张起灵跟随一位研究员连续穿越几折回廊,到达最深处的那栋楼,组织上委派的技师就住在这里。可是这里太静了,连空气都仿佛要比外面低好几度,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走在其间,张起灵感觉越来越诡异,与其说是研究院,这地方更像一个医院。 那人将他领到一扇门前,向他示意:“他在里面。” 门里的景象让张起灵一怔,这是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房间。他见过这种房间,四壁都铺满白色的海绵垫,必要的家具也都是海绵包裹的。如此一来,高危的精神病人关在里面,无法从任何途径伤害自己,疯狂时的噪音也传不出去。 这样的房间,正常人待在里面也会变成疯子,因为它就像一个白色的棺材,你的眼睛看不到其他任何色彩,而你的耳朵,除了自言自语,再听不到来自第二个人的声音。 此时此刻,吴邪正裸着身体坐在白床垫上,也在安静地看着他。 全裸的身体纤毫毕现,全然一副没长开的少儿身板,脖颈,手臂,腰,腿,哪里都是细细的,下体和腋下也几乎没有毛发,光溜溜像只白斩鸡。就年纪来说,吴邪显然属于发育迟缓了。身上倒是有一些新旧的伤痕,深浅不一,想必也是从前不知哪几次逃跑时留下的。 不过除了婴儿,哪怕再幼稚的小孩子,也多少会因赤身裸体而产生羞耻感。单从这一点来看,吴邪的反应就足够特殊,身体的私密部位被人看光了,而且对方穿戴整齐,自己一丝不挂,这种不平等的对待也极易使人感到羞辱。可他的反应简直可以用无动于衷来形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不是伪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张起灵知道这是典型的反社会障碍的特点之一,缺乏必要的道德观和羞耻感。 齐羽,就是猎隼的新技师。 张起灵走到床边,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齐羽逃跑的经验太丰富,有几次看似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都被他逃脱了,所以他们把他关在这个安全过头的房间不算,连衣服都不给他穿。 其实他们很清楚,只要有机会让他离开这里,他绝对会就这么光着走出去。只不过一个在街上裸奔造成的轰动,绝对比任何情报都能更快到达他们耳中了。而且齐羽一贯诡诈,在衣服里藏各种奇怪的东西不是也不是一两次了,所以不穿才最好,杜绝一切可能。 看到他人的裸体,一旁的研究员有些不自在的错开眼。 要说张起灵也是个怪人,齐羽由于先天缺陷体会不到常人的情感,而张起灵似乎也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好像在他眼里,穿不穿衣服根本没区别似的。 所以这样荒诞的入队仪式,倒也这么进行下去了。 当齐羽套着张起灵的外衫,光着两条大白腿出现在猎隼们面前时,面对的是各不相同的表情,堪称精彩。 潘子呛了口烟,手指在半空对着齐羽指指戳戳半天愣是没说出半个字。高加索人色迷迷地吹着哨,恨不得立刻掀开下摆看看春光。 胖子是最痛心疾首那个。 “我操,我操……合着之前那都是我狗眼不识泰山,以为组织上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叛徒。”高加索人贱兮兮地笑,说了几句承让,胖子继续控诉,“这半洋人血统也就算了,闹了半天原来是上梁不正!” 他一个人在那悲愤了半天,低着脑袋猛搓两把脸,却正好看到齐羽踩在地上的白白小小的脚趾,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汇成两个字。 “禽兽!禽兽啊!” 49. 齐羽的到来没有为他们的队伍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善。 说是技师,但齐羽来了之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发呆,后来张起灵给了他一支笔,他就开始画。从扭曲的作品中看得出他在这上面并没有多少天赋,凌乱破碎的画面似乎只能更进一步说明他的精神状况堪虞,但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画。 其实谁也没有真正指望他做点什么,他的出现本身就不是个好消息,虽然此刻看起来安静无害,可是他们都知道表相下面是怎样一个躁动偏激的灵魂。 精神病,通缉犯,未成年人,当这些矛盾的要素杂糅到一起,组合起来的这样一个人,说实话,让几个大老爷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力不从心。 人是感情动物,齐羽不懂感情,交流起来当中好像隔着鸿沟。 后来胖子总结经验,把他当成小猫小狗,时常哄哄,偶尔吓吓,就是了。 这些齐羽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 只有张起灵是拿他当人看的,而且是拿他当个男人看,成年人的那种。 刚才说了,齐羽其实对事物有着野生动物般的敏锐洞察力,他虽然不明白感情,却能分辨出一个人对自己的感觉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些人对他的感觉,都是善意的。而张起灵,对他很好。 齐羽认为,这种“好”,一定不是纯粹的,换个人们爱用的字眼,就是别有居心,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你走神了。”张起灵平淡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齐羽嗯了一声,将目光从他的下巴移回远处的活动靶上。 射击场里就他们两个,最近张起灵天天带他过来。 齐羽摆好姿势,尝试瞄准。 “别眯眼,我说过,除了狙击手,实战里没多少机会给我们瞄准。” 齐羽听话地睁大眼睛。 “手臂放松,右手托住左腕,否则你的手腕会被震伤。” 只有这时张起灵才话多一些。 张起灵摘掉护目镜,走过来。 齐羽感到他就在身后,很近,他的右手绕过来托住他,他的左手覆在他的左手上。 “等待时机。” 食指盖住他的食指,一同扣在扳机上。 “就是现在。” 手指缓慢而坚定地压下,扳机扣动,子弹穿膛而出,正中靶心。 “用你的身体,去记住这一刻的感觉。”他听见张起灵的声音,好像从后心直接透体而入。 齐羽微微后仰,就枕到了他的肩膀。 他从张起灵深海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什么……感觉?” 无法回答。 任何辞藻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个人都确确实实感觉到一些东西,温和的,很安宁,没有危险。 对于胖子质疑他教齐羽射击的事,张起灵给出的回应是:“他必须学会怎么在战争中活下去。” 胖子嗤笑:“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你还真打算带上他啊?” 片刻后他发现张起灵没反应,胖子讶异地调子都往上蹿了个阶:“你认真的!?” 直到胖子发现张起灵不光教他打枪,还教他读书的时候,彻底无语。他这打的什么主意,胖子真心看不懂了,白捡一大儿子,准备培养成遗产继承人是怎么的。 只有张起灵知道吴邪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任何一个没有亲眼见过那种变态晦涩环境的人,都无法想象。在最渴望爱,最需要正确指导的年纪,吴邪得到的是屈辱和绝望。用他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世界最丑恶的一面,没有人赶在那时候告诉他这并不代表了世界的全部。 潜意识里张起灵始终觉得,今天的吴邪会变成齐羽,他是负有责任的。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失去的已经不可追,如果吴邪永远不再是吴邪,齐羽或是其他什么人也好,张起灵都会把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部分呈现给他,那是他应得的。 国境线以西,中东战火持续延烧,不过跟他们此行没有太多关系。 胖子和高加索人互相开着带点颜色的玩笑,潘子驾车边骂边笑,这是猎隼一贯的相处方式,张起灵是不参与的,他总是睡觉。 如今齐羽也在行伍之中,他还是老样子,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无所事事地在本子上涂抹着看不懂的图画。 高加索人跟胖子来回递着眼色,打哑谜似的。 “那谁……怎么样?” “那谁啊?不成。” “玩玩嘛。” “不成不成。” 高加索人索性不理他,猫着腰就往后车厢钻,胖子狠踹他的屁股:“别怪胖爷事先没提醒你。” 当兵的都是饥渴的老流氓,一点不假,都是火头大的小伙子,平日里也没机会偷个腥什么的,要不怎么军营牢房基佬多呢,见不着女人只好自产自销呗。 高加索人原先在连队里有一相好的,挺清秀一小士官,瘦瘦的,笑起来两个小梨涡。可惜今年年初复员回老家了,估摸着这辈子就再见不上了。正伤心寂寞呢,齐羽这小东西就成天搁眼前晃悠,细腰长腿白白净净,高加索人就好他这口。 可就跟胖子说的那样,要真弄个15岁的小孩那他成什么了,这感觉就像一条水缸里养了一尾鲜鱼,让他这老饕光闻着肉味又吃不上,那叫一抓心挠肝。 高加索人挨着齐羽坐下来,接着刚才的荤段继续掰扯,也不知道哪来的色胆,就凑过去捏了两把他的腰,怎一个爽字了得。惊喜是后续的反应,受到突然袭击的齐羽居然抖了一下,嘴角向上扯了一个怪怪的弧度,将笑未笑,显然那一下是碰到了腰上的痒痒肉。 他可爱的反应大大刺激了高加索人的神经,更变本加厉欺上去,名为挠痒痒实则四处揩油。齐羽闷声不响左缩右缩,从没人跟他开过这种玩笑,身上诡异陌生的痒感实在难受,又绷不住要笑,只能横着眼睛瞪他,全无气势,倒是湿漉漉一双眼真特么招人。 “妈哎,可要了亲命了!”高加索人一身邪火乱窜,刚要照着白嫩嫩的颈子偷个香,指关节突然一记剧痛。 趁他吃痛发愣的瞬间,齐羽的手肘已经顺势而上卡住了他的脖子。齐羽知道拼力气他是拼不过的,所以他用上了身上最坚硬的部位。 不过能进得来特种部队的,又有哪个不是身怀绝技,说到底是小孩子的气力,要挣脱很容易。高加索人前一刻还是一副色狼相,一下子变成道貌岸然的柳下惠,过渡自然,跟变脸似的。 原因无他,他用余光瞥见张起灵醒了,无甚反应,正凉飕飕地看着他。高加索人十分懂得见好就收,借坡下驴:“名师出高徒!我败了,饶命,饶命!” 齐羽眯着眼盯着他,像个小豹子打量猎物,不松手。 被他这么腻在身上高加索人还挺享受的,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此刻裤裆处来回滑动的如果是齐羽的手那他一定乐飞了,可惜他已经感觉到那是一支笔,画画的笔。 他可没兴趣比比老二跟钢笔哪个硬。可怕的是齐羽看起来似乎很有兴趣。 爪子收敛了,猛兽还是猛兽,不可能变成家禽。 “过来。” 在鬓角的冷汗滴落之前,张起灵替他解了围。就两个字,没有主语。 脖子和下身两股力同时抽离,齐羽又意犹未尽地回看一眼,大概就跟到嘴的猎物跑了差不多个意思,挪到张起灵边上,倒下去往他腿上一枕就蜷着睡了。 高加索人看得眼都发直。这不操蛋么,搁他这就是飞禽走兽,到那就成温顺的小猫咪了。 胖子早笑得肠子都转筋了,那把破锣嗓哼哼着“世上只有爸爸好”,高加索人捅了他一拳。 “叫你乱发骚,傻逼了吧。” 他也笑,抻了抻幺指,“小东西还算有良心,掰的不是我吃饭的那根指头。” 他们还得绕道先去迈马纳接个人,这趟随军有些装备,包括现在他们坐的这台车,都是新式武器,坏了没处修,要个技师跟着。本来该是齐羽的事,但没人真当他回事,如果不是张起灵的意思,他们根本没打算带着他。 高加索人想着,冤孽啊,放这么个人到队伍里来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真打起来了还得护着,小模样还老勾人了,让他心痒痒。 谁知出师不利,到了迈马纳找到技师家,才发现那人一个星期前酒精中毒死了。 祸不单行,次日继续上路,车行到半路,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漫天硝烟卷着黄沙,满街都是惊惶流窜的人群。此情此景不能再熟悉,开战了。 阿富汗这种国家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打仗,不管你前一刻在干什么,下一刻都可能有个炮弹正好降临到你头上,它的人民早已习惯。 他们行驶的路段正赶上炮击,不巧在中心地带,车道已经被炸毁,满地碎石,炮轰尚未停歇,再继续往前开很危险。 “下车。”与他的指令同步,张起灵说完,几个人都已身在车外。 地面又是一声炸响。 他们随着人群一道撤离,慌乱中也没人管是同族还是外族了,都顾着逃命,奔跑,谁知道下一颗炮弹会砸中谁。 张起灵跑得飞快,紧拖着齐羽的手,齐羽跑得快断气了才能勉强跟上他。 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直到安全撤入防空洞,才得以稍懈。 又一次在炮火中幸存下来的人们不住地祷告着,流着泪互相拥抱和安慰。 齐羽瘫坐着气都喘不上,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他。张起灵迟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50. 众人席地靠墙而坐,听着远远的轰隆声,静等这一场风波过去。 齐羽显然还没从逃命所带来的亢奋里抽离出来。常态的他一般都蔫蔫的,然而战争、爆炸、流血,男人与生俱来的暴力因子在血液里躁动,让他坐立不安,眼里透出兴奋的亮光。同样的感觉,出现在那次沙漠飞车,张起灵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车子里拎出来的时候。 不同的形态,述说的其实是同一个主题,征服与臣服。 张起灵始终沉默着,观察着他,很明显这种杀戮带给齐羽快感,却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亲身经历过无数场战斗,的确,剥去所有虚浮的外壳最直接的血肉较量,纯粹力量间的抗衡,让你直面自己最真实也最原始的部分,但很多人也因此曲解了战争的本质,一将功成万骨枯,毁掉的是不计其数的人生。 所以当齐羽想要来拉他的手,试图排遣掉那份躁动时,张起灵避开了他。其实只是一个相当细微的小动作,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有一瞬间齐羽确实是愣住了的,或许是因为张起灵对他从来是一副包容的姿态,让他误以为他会永远这样包容下去。 他看着齐羽的眼中的火光逐渐黯淡下去,手缩回口袋里,不再说话,嘴巴紧抿成一线,戒备的姿态。 他就是这样倨傲,别人不给的,他也不屑于要。 但是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点,这是齐羽有史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东西。 不是别人,只能是他。 最先嗅出问题的是胖子:“怎么?爷儿俩闹别扭啦?” 他拿手臂肘捅捅张起灵,“父子床头吵架,床尾……啊呸!不对,怎么说来着?反正都一样嘛。” 张起灵不理他,胖子这头讨了个没趣,又去闹齐羽。齐羽更是连看都不看他,气性大着呢。 其实说穿了,他只是不想看见吴邪变成一个嗜杀取乐的人而已。 终于墙面不再往下落灰,也感觉不到地面震动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代表这一轮攻击已经暂歇了。 尽管侥幸逃过一劫,却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 他们的车坏了。 行程被迫暂停,于是在异国破破烂烂的街头,能看到这样几个人围着台车。潘子和高加索人两颗头凑车盖下面讨论这个讨论那个,胖子跟个地主兼工似的靠在道旁抽烟哼哼小曲儿。张起灵和齐羽还是在旁边各自沉默,明明是跟平时一样很正常的相处方式,却似乎哪里哪里都不对了。 “不行,气缸漏了。”潘子研究了半天的引擎,最后摊着两只全是油污的手得出结论。 其实这本不是问题,如果老技师没有喝酒喝死的话。 潘子也算懂些机械的日常维修和养护,他大致能看出问题出在活塞上,但这套设备都是新出产的,这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相匹配的零件来替换。 “切槽向上,开口,别对着涡流凹坑。”齐羽意兴阑珊地蹲在地上拨弄翘起的路面,无意地说起。 几道视线齐刷刷投过来,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跟一个小学生突然严肃地讨论起全球核问题一样。 潘子按他说的拨动了一下活塞环,本来死透的引擎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叫。 一手扳手一手钳子,齐羽半个身体倒栽在车盖里。 “这有点牛逼啊!”胖子尽量忽略齐羽修车这事件带来的怪异的不协调感。高加索人则围着他转来转去,十分狗腿。 他们都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这小把戏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还以为除了吃啥都不会。可气的是刚才冷眼看他们捯饬这么半天才吭声,蔫儿坏。 捣鼓得差不多,齐羽又趴到地上,伏低了检查车底盘。 “屁股真性感。”高加索人在后面由衷赞道。 经他一番折腾,车子竟然发动起来了。看来这个“技师”,倒真不是坑人的。 高加索人感慨道:“现在这么高端?学校里都学这个?” 看到张起灵瞥他一眼,高加索人才意识到失言了。这样特别的齐羽肯定有过一段复杂的童年经历,揭人不揭短,在他跟前提学校,跟揭人疮疤差不多。 所幸的是齐羽本人无知无觉的样子,无所谓地说道:“这一系列的型号,我都参与过设计。” 他自己或许根本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太不正常了,军用设备的设计都有军队吸纳和培养的专门团队来完成,让一个孩子来做,无论如何说不通。 张起灵则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些,他知道吴一穷的事,现在大致能推测,来到猎隼之前齐羽都在被迫为他们做些什么。 “你不信。”齐羽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骄矜,“你手里那把74U就是我改装的,改进了连射时膛线的烧蚀问题,枪托也改为钢质折叠式。” 所以搞半天汽修还是副业,制作武器才是本职。胖子之前就赞过这一批改装货了,除了他自己刚才说的,还改善了头版连射时后坐力过大的问题。既然胖子这种玩枪的行家都这样说,说明齐羽的确有两把刷子。 仿佛一下子从可有可无的替补队员升格为正式成员,齐羽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表现,还是上了车就猫在最后一排。然而同样习惯一个人坐的张起灵这次居然直接坐到他的旁边。 两个人都不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气氛在流动。 齐羽不会无私地帮助任何人。 这不需要理由,只因他是齐羽,这些友好和善意在他眼中都是无聊的,哪怕连说一说都是无聊的,也所以他来到猎隼这么久,都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可以做这些。 那么为什么又突然做起这些无聊的事? 脑海里尽是之前张起灵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样子,齐羽其实并不是特别明确他突然变冷淡的原因——尽管张起灵一贯是冷淡的,但他对自己总是很有耐心。 不想被看轻,想要被他看到,想要被他重视。这种诉求如此强烈,像发自身心的呐喊,简直不知道从何而来。 所以他修着车,不着痕迹的暗示着自己可以为他们提供帮助,所有这些几乎可以看作是讨好的举动,潜台词都是在说:快看我,看到我。就像一只万分渴望得到主人赞赏的小动物。 骄傲的齐羽,除了张起灵,还讨好过谁? 当然他自己是完全意识不到这些的,可是张起灵能。 齐羽故意把头扭向窗外,每个毛孔却都紧张着,隔着空气感觉着身旁这个人。 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这天真的一面才更符合他的年龄,很可爱。张起灵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齐羽仿佛从这一下里得到了赦免,整个人从紧绷到放松,又像惯常那样躺倒在张起灵的腿上,只不过这回他睁着眼睛,一直仰视着他,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金万堂最近的小日子过得实在舒坦,就是有点水土不服。不过这一点点的小瑕疵,跟他可预见的自在逍遥的下半生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而这舒坦日子,全赖着他手头一枚小小的闪存盘。 那个时候优盘还算是个稀罕物,只有8M容量,可这里面装的,就足够他吃一辈子了。 要说这金万堂,本也是个人物,若非身居要职,也不可能弄到国内几个边防要塞的军事部署情况。虽说只是一部分,可一旦泄露出去,足以使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 他处心积虑已久,今次一举反水,投靠了有名的地下军火商鲁道夫·刘易斯,交易之外对方承诺给他保护,目前人正躲在伊朗,等待鲁道夫的人与他接头。已经过了四天,接头人还是迟迟没来。 他有些焦虑。 同样焦虑的还有胖子。 他焦虑的原因只有一个——队长又失踪了。 这事得从他们抵达德黑兰之后说起。以往遇上类似金万堂这种情报贩子的案子,一般都会让他们就地解决,这次上头摆明了是要搞大动作的,三申五令追着老金这条线查出鲁道夫的老巢在哪,准备连根拔起的。 树大根深,谈何容易。鲁道夫为人奸猾,是以多年游刃于各国黑市上,组织起了一张巨大的地下网络,更是多起恐怖袭击的幕后推手,却始终没有落网的原因。此人疑心极重,宁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死于他手的情报人员不计其数,他不信任任何人,心腹少之又少,并且行踪成谜,国际反恐组织始终无法确定他的巢穴。 到达之后他们很快锁定了金万堂,鲁道夫方面的人尚未露面,张起灵却意外地在金万堂下榻的酒店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老外面孔。 裘德考的名字他总共听说过两次,一次是在总参内部的机要会议上,另一次是和吴三省的对话当中。 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张起灵绝不相信是一个单纯的巧合。 把权力暂时转交于副队长胖子之后,张起灵独自盯上了裘德考,一去就没了音讯。 左右就是个等。 “我看这大金牙是被人摆了一道,按照鲁道夫的脾气,搞不好东西一到手回头就把人给做了,哎,你倒是给拿个主意呀,代队长。”高加索人看胖子一脸气不顺,幸灾乐祸道。 胖子不耐烦地挥着手:“去去去,别烦我,胖爷脑仁疼。” 任务没进展就算了,队长玩失踪也算了,把这么个小祖宗托给他算怎么回事? 自从张起灵离开,齐羽就拉长了脸老大不高兴。 胖子见他还真有点发憷,青春叛逆期,心理还不怎么健康的样子,别一个想不开报复社会什么的。胖子可是长了一百个心看着他,要不也不至于这么头疼。 51. 事情总是一波来,这边金万堂喜上眉梢地提着个包出门,看来有人跟他联系上了。 跟金万堂接头的是个当地小伙,金万堂跟着他进了一间茶室。 胖潘二人在对街抽烟,隔着橱窗能够看到老金脸上的表情在急剧变化,颇有喜剧效果。 “大金牙过会儿就该横在房里了。” “我觉得他连这地儿都不能竖着走出来。” “两百块。” “赌了。” 五分钟后金万堂头重脚轻四肢无力,迷迷瞪瞪的就让青年架上了一辆牧马人。 胖子嘿嘿地笑着朝旁边挤眼睛,潘子笑骂了一声,愿赌服输,掏了两张四人头给他,一边驱车跟上去。 那一头齐羽和高加索人早就在金万堂房间候着了。 重要的东西他必不会随身带,不管对方接应人态度如何,总还是会回到酒店来。 门锁发出嘀声,高加索人对齐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掀开一线帘子,看见金万堂像个醉鬼一样被人拖进来直接丢到沙发上。 把他扔下之后青年开始在屋子里翻找,这么下去很快他们的藏身之处就会被发现,高加索人考虑着要不要主动暴露,敲门声先响。 两长一短,是自己人,青年折回去开门,高加索人暗松一口气。这一下迎进来三个男人,都是当地人,最后一个进门的瘦子谨慎地看了眼两边走道,确认没有异常,才关门。 他们开始用当地话交谈,高加索人和齐羽都听不懂波斯语,但看得出来,这一伙人当中,那个大胡子脾气最急,随着他的语速加快,声调越拔越高,很明显这伙人正在为什么事情激烈地争论。 突然金万堂大叫了一声,打断了这一片混乱的人声。 他被下了药,此时头疼欲裂,大着舌头不停嚷嚷:“你们找不到盘的!我早脱手了!老子就防着这手呢!” 那几人互相递了回眼神,先前把金万堂抓回来的那个青年上前,二话没有照着老金下巴就是一记重拳。 他一拳给揍闷了,还没缓过气,衣领又被人提起来,那青年逼近,用中文问道:“东西在哪?” 金万堂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回去跟你们老板说,之前谈好的条件绝不能变,否则我自有办法让他人财两空。他和我一样都是商人,利字当头,大老远的做了回赔本生意,恐怕不合适吧。” 青年略作考虑,点头道:“我可以带你去见老板。” 金万堂就怕对方过河拆桥,东西到手就灭口。老奸巨猾的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很清楚眼下的情势,既然叛出组织,就必须找一个强硬的靠山,他也知道鲁道夫是个只认钱的,如果你为他创造的利益小于他心目中你的价值,那你在他眼中就是个死人。 然后他会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现在金万堂的目的达成了一半,能见上面,就有谈判的空间。正要问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一屋子的人登时都警惕起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是房间电话,声音是从一个包里传出来的,金万堂的包。 大胡子直接从里面抽出一部黑色的摩托罗拉,拿在手里时还在响个不停。 不知道为什么金万堂的脸色一下变得异常难看。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躲在后头的高加索人。 与其说是手机,不如说这是一个单向的接收器,因为它只能接收到来自固定频率的电话。这个东西是他逃往伊朗之前鲁道夫给他的,说到了德黑兰之后自然有人会打这个电话与他联络。 先前打电话给他的人应该就在眼前,那么现在又是谁在打这个电话? “你们到底是谁!?”金万堂这才开始感到恐惧。 高加索人也同一时间收到胖子的讯息:有人别梁子,我贴正主上楼,你二看风。 语焉不详的一通短信,他却看一眼就明白了,是说房间里这些都是“李鬼”,半途杀出来劫道的,根本不是鲁道夫的人,而胖子他们这会跟踪正主已经在上楼,让他和齐羽继续观望不要动作。 大胡子急赤白脸地骂了句什么,就拔出枪来,被青年拦下。青年反手砍晕金万堂,提起他后领子,显然是准备先把人转移再说。 刚才那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后遗症是严重的,对方联络不上金万堂,一定会立刻追踪而来,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大大超乎预想。 大胡子不是那么谨小的个性,直接拉开门才露了一头就被人开了瓢。同一时间高加索人也一枪射中了门外那个白人的脑门。 青年立刻踢上门,贴墙而立,房门上给轰出一排弹孔。这时他们根本来不及追究房间里面怎么又会跑出两个人来,纷纷躲到沙发柜子背后寻找掩护。 大胡子陈尸进门处,满地都是他的血和脑浆子。 走道里也传来交火声,可以确认是胖子他们。 齐羽抛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高加索人笑着摆摆手:“他们能搞定,我们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搞定这伙人。” 金万堂还昏着,已经到了他们手上——刚刚那一下子,齐羽趁乱把人弄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质易手的缘故,这些中东人看他们的眼光都带上了敌意和试探,又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条道上的,不敢贸然行动。 其实说白了现在是黑胡同里摸瞎子,两边都不明身份,高加索人也只能确定这些不是鲁道夫的人,至于到底是哪家派来的,他还真猜不出。 被堵在室内是大忌,瓮中捉鳖,根本无处可逃,几十层的楼高也让跳窗脱逃成为不可能,所以还是只有想办法从正门逃出去。 高加索人架着金万堂,一手端着枪,才见识过他一枪爆头的准头,他们对他还是颇为忌惮。 齐羽用手枪指了指瘦子,瘦子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火力比一开始小了许多,走廊里歪着几具尸体,齐羽看了一眼,都是白人。这伙人应该才是鲁道夫的手下,该办的一样没办成就先被胖子和潘子给收拾了。 拐角处胖子边开火掩护边冲他们喊:“赶紧颠儿,瞧这架势后援一会就到。” 几个人乘着电梯下行,同一时刻上行的旁边那部电梯上十几个高大的白种人,在交会时发现了他们,急忙忙地按停了掉头追下来,为时已晚,追到底楼时已然人去楼空。 玩命般的跑出半天,确认暂时甩掉了,一个个都气喘如牛,蹲在桥边大口呼吸着。 齐羽的肺都快炸了,他的体能没法跟成人比,更别说猎隼这些身体构造本就异于常人的怪物。严重透支的身体变得迟钝,无法及时感知突然的袭击。 跟那个冒失的大胡子不一样,瘦子是个人精,懂得装怂来降低敌人对自己的戒心,再选择适当的时机翻盘。他下手的对象,当然只能是看起来最容易对付的齐羽。 被人用枪顶着,齐羽不得不仰高下巴,瘦子的手臂勒得他肋骨生疼。瘦子阴沉的目光在猎隼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发完警告,再转去看他的同伙。 瘦子对那个青年说了句波斯语,青年对高加索人扬了扬下巴,高加索人自然意会,只能把金万堂交给他。 青年架着金万堂,经过瘦子和齐羽身边时,突然发难,把老金往他身上一推。瘦子条件反射做出抬手的动作,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青年抓住这个间隙扭住了他持枪那只手的手腕,顺势往后一翻,骨骼发出脆响,瘦子吃痛大叫,齐羽借机滑脱出去。 脱离钳制,齐羽扭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无缘无故帮他的中东青年。 比齐羽更困惑的是瘦子,他大声地叫骂着,青年不为所动,继续施力,直到他痛得再握不住枪为止。 手枪坠地,背后突然爆出一阵嚣张的笑声。 众人转个身,顿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勇士们,你们再一次让我这么叹为观止。”这种无比欠揍的笑容,除了狮鹫还能有谁。 然而真正让他们发愣的并不是他,而是此时站在穆罕默德·阿拉义身旁那个青年——和袭击瘦子的中东青年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看起来就像镜子里的投影。 瘦子捂着被扭断的腕子,视线惊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惨白的脸色跟大白天见了鬼差不多。 “穆萨,你几时多了个我不知道的双胞胎兄弟?”阿拉义调侃着他的亲随。 他身边那个穆萨的脸上露出些惊慌和惭愧:“对不起,是我的失职。” 而中间的这个“穆萨”,行为举止也和刚才不一样了,反而变得像是另一个人。 他像变戏法似的扯掉面具,面具下的脸,与他们想象中那个人重叠合一。 尽管穿着异族的服装,张起灵还是那个张起灵。 之前张起灵跟踪裘德考,发现他暗中和鲁道夫有所勾结,同行更让他遇上了狮鹫的人马。 虽然同是死亡贩子,但阿拉义素来看不惯鲁道夫的作风,对于大金牙掌握的资料,他也是虎视眈眈,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它流于鲁道夫之手使其壮大。他早就计划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既劫走资料又能离间对方的关系,只没想到张起灵先一步直接连他的人都偷换掉了。 当穆萨昏昏沉沉地从一条陌生的巷子里醒转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坏了,假扮他的张起灵已经带着他们的人和鲁道夫手下在酒店火并起来。他们大势已去,无论是狮鹫还是鲁道夫都没有落到一点好处,还平白结下了梁子,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穆萨枪口对张起灵,这边不遑多让,几管枪齐齐对准阿拉义。 王对王。 强大的压迫感仿佛有形有质,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任由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你比我想象的更出众,张。虽然我们立场是相对的,却未必不能合作,我有一个双赢的法子,不如听一听?” 胖子终于暗暗出了一口气,庆幸一场恶战消散于无形,他知道张起灵会怎么做出抉择。 眼下狮鹫和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这就够了。 齐羽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没有动过。 张起灵走过去,检查了一下他,除了刚才被挟持时下巴被手枪蹭掉了一些皮,其他地方都完好。 他拍拍齐羽的头,鼓励性质的,他刚才几处的表现都可圈可点,有着超越年纪的沉着冷静。 张起灵没想到他会突然扑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接住。齐羽的脑袋埋在他胸前,从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腰上两只手抱得死紧,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又跑不见一样。 张起灵也抱了他一下,安抚他后背紧绷的肌肉。 这是齐羽第一次真正表现出依赖人的一面,至于在什么场合,当着多少人的面,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齐羽真的觉得再也见不到他了。 52. 鲁道夫面前的桌上摊着几份资料,脸色阴沉。 一场火并,损兵折将事小,一山容不下二虎,他和狮鹫早晚会拼个你死我活,令人在意的反而是那几个中国人。 这些就是他派人调查后得到的反馈,退役军人,底子干净,这种背景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 鲁道夫拿起一则去年的中国地方新闻复印件,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新闻报道里投放炸弹致国安人员死亡的在逃嫌犯,就是齐羽。 像他们这种人,吸纳退役军人强化武装力量不是什么稀罕事,看来这次狮鹫招揽到了很有意思的手下,鲁道夫对他们几个有点兴趣。 作为国家最高级别的机密,猎隼成员的资料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外泄?胖子甚至认为他们的编制根本没有被立在军队里,这样才能保证万一哪个人不幸落网后,不会被敌人顺藤摸瓜牵出更多的国家机密。 国家的利益,总是高过个人的生死。 但凡能被打探到的,都不是真正的秘密。所以此时鲁道夫看到的,只不过是狮鹫和猎隼想让他看的东西而已。 动因很简单,他们都想搞垮鲁道夫和他背后的集团。在这一个时机点上,狮鹫的利益和猎隼暂时统一了,才促成了这次合作。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等待鲁道夫有所行动了。 作为队长,张起灵还肩负着定期向他的上线汇报任务进程的职责。这个环节总是秘密进行的,连其他成员也从未参与过。 张起灵通过固定的卫星频率,还要几番周转,才能与上线取得联系,作完汇报。 这一次行动规模太大了,尽管张起灵已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们能够胜任卧底工作,但因与原定计划有出入,联络人还是给出了需要请示上级的保守答复。 时间差不多了,张起灵切断通讯。即便有好几重保护措施,但以防加密频率被有心人士截获、破译,因此每一次通讯都被严格限制在三分钟之内。 齐羽本来靠着墙坐在门外画画,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清醒了,像只兔子似的原地蹦起来,缩进转角后面。 张起灵出来后带上门,也不用看,直接说道:“过来。” 齐羽乖乖到他跟前停住,他最近都这样黏人,尽管他从不会说出来,但有时候人群之中,也能感觉到两道视线紧紧地粘在背后。张起灵知道他是谨防自己再不告而别。 野生动物的直觉总是要特别灵一些,齐羽的这种不信任也不算是过激反应,因为深入敌巢这种举动实在太危险了,张起灵一开始就没打算带上他。 齐羽抵抗的方式也很特别,不吵不闹,就这么安静地跟着,让你不忍心碾他,也甩不掉他。胖子说这倒霉孩子是个蔫土匪,有什么事全都搁心里,张起灵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别样的天真,他只是不会说,意图却已都明明白白表现在行为当中。 关了灯以后张起灵的五感反而更灵敏,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注视着。 然而除此之外,齐羽是不会越过两张床中间那条界的,他知道张起灵的警觉程度,在这边翻一个身说不定他就会醒来。他本来也没打算有什么后续动作,把人看住就行了,齐羽就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他这个样子,倒真像害怕遭受遗弃的小猫小狗。张起灵有点无奈,拍了拍身边空余的床垫,片刻后,一条裹着被子的肉卷就蹭上了他的床。 齐羽躺在旁边,脑袋老老实实搁在枕头上,手脚规规矩矩缩在被窝里。或许睡在同一张床上真的能够带来一些安全感,他终于肯闭上眼睡觉了。 张起灵背过身去,也渐渐放缓了呼吸。 片刻之后,他又睁开眼睛。 因为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探进他的被窝里,张起灵继续装睡,他也想知道齐羽准备做什么。 出乎意料,齐羽只是揪住一点他背后的衣料,之后就没有动作了。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张起灵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翻转身抱抱他。不过他不会付诸行动,因为那会惊醒他。 于是那一整晚他们都维持着这个并不放松更谈不上舒服的姿势,默契的是谁也没有动,隔日清早各自偷摸按着身上酸硬的肌肉,闭口不提。 从那以后齐羽就没再回到他的单人床睡过,既然已经得到认可,他才不会假意地退守。 只有胖子会在看见搅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和并排的两只枕头时,露出少许耐人寻味的神情,也是稍纵即逝。过后他就会开始坏心眼地埋汰齐羽:“哟,小羽羽这是怕黑要和爸爸一起睡啊?” “他晚上还尿床不?”胖子转而揶揄张起灵,同时收获锐利的眼刀四枚。 齐羽今天才发觉胖子生了张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清晨五点,他从睡梦中惊醒,裤裆位置一片湿凉,第一反应就是尿床了。 张起灵一贯早起,看见齐羽睁眼,惺忪着盯了他一会,慢吞吞地掀了被子,就开始扒内裤。 下半身赤条精光的齐羽,对着裤底上黏腻的白液发起了呆,全然不顾有没有旁观者。十几岁的人了,当着别人的面光屁股遛鸟,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 似乎比起心智,肉体倒先一步成熟了。第一次遗精的齐羽十分茫然,显然没有人教过他这个,下体胀胀热热是全然陌生的感觉,他的认知仅限于知道这是用来撒尿的地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起了这种莫名的变化。他束手无策,向张起灵投去疑惑加求助的眼光。 张起灵不可能跟他解释,也难以解释。 他所能做的就是直接靠过去,手掌覆上齐羽胯下小鸟时,明显感到他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起初齐羽很紧张,肚子上的皮肉都是绷紧的,随着张起灵手上的动作,极度的快意从五脏六腑里涌出,他舒服地眯起眼睛,不自觉地弓起腰,索求更多。 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愉悦地微微颤抖,他很快射在张起灵的手里。 齐羽艰难地平复着呼吸,好像听见张起灵说,“以后再遇到,就像我刚才那样做。” 他整个人都还沉溺在巨大的快感中,听得不太真切,只看到张起灵的嘴一张一合,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两片嘴唇吸走了。 齐羽没多想,凑上去舔了一口。 张起灵没防他这一手,被偷袭得逞,捧住他的脸阻止他再度进犯:“那样,不可以。” 齐羽并不满意这种说法,但也不敢忤逆。 张起灵有着自己的困扰,他不是石人,血气方盛的时候多得是未纾解的性欲,此时早也勃起。通常他不太理会,过一会就自行消了,偶尔也会手动一下,但眼下显然不是恰当的时机。 “一星期不能超过两次。”难为他这时候还能一本正经做着性教育。 而眼前这幅景象让张起灵开始怀疑那次亲身教学是不是个错误。 你不能指望青春期男孩有什么自控能力,齐羽对这扇无意中开启的情欲之门背后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几乎每天都要一探究竟,无节制的手淫,他整个人就像春天的兽,躁动而性感。 这世上能让张起灵感觉尴尬的事情绝对不多,但齐羽自慰时从来不知道避人这一点,多少让他有些头疼。 齐羽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的大半个屁股,和双腿拱起的间隙中来回运动的手。他一头栽在张起灵的枕头里,嘴里发出难懂的呻吟。张起灵的闯入完全没有打搅到他的性致,潮湿的双眼望着门口的他,兀自尽兴。 张起灵默默地走进了浴室。 他不去考虑被一个男孩的自慰画面性唤起是否正常,淋上身的明明是冷水,他还是感觉热,欲望难消,高昂着头,他总算也开始握住了茎身上下撸动。 卫生间门骤然洞开,齐羽还是那样原始得不懂人情,可以毫不羞涩地裸着身体在房间里随意走动,以往张起灵会约束他,但是现在似乎没什么教导的立场。 两个同样赤裸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齐羽的视线停在张起灵手中,一只手无法完全掩盖的尺寸,他不懂掩饰,满脸惊叹。 张起灵的头发刚淋过水很潮,不断向下滴水,流经他的侧脸,结实的胸腹,隐入茂密的毛丛消失不见。 齐羽又硬起来。 张起灵终于开始后悔教他打手枪。 该帖是加密帖,需要3蛇眉铜鱼及以上的积分才能浏览以下内容: 齐羽单纯得以为这就是泄欲的唯一途径,本身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道德感更是让他可以无所顾忌地靠上洗手台,单脚踩着马桶盖,对着张起灵手淫起来。 这种事进行到一半中断是很不爽的,尽管理智在据理力争,张起灵的手还是保持着和齐羽相同的频率,取悦着手中越发坚硬的器物。 他们的眼神交织在一处,互相进攻,像挑衅又像挑逗,喘息同调,齐羽的脸涨得通红,胸膛激烈起伏着。这种时刻是张起灵为数不多的零防备时刻,如果这时突然对他下手,他都不能保证一定能躲过去。 连射精也差不多是同步的,那个瞬间空前的快感之余,两人同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射在了对方的身上一样,这或许并没什么,可怕的是这种错觉竟让他们同时兴奋莫名。 53. 鲁道夫终于忍不住了。 张起灵以保镖的身份坐在阿拉义车里,依照计划接下来他们的车会在开往郊区的途中受到阻击,阿拉义会侥幸逃脱,而他,则会被当成狮鹫的手下抓回去,至于面临的是拷问还是策反,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这些当然都是设计好的。 和他一起的只有潘子,他不可能把整个猎隼都赌进去,胖子留在外面主持大局,顺便看着齐羽。 前夜的纵欲过度令齐羽睡得很实,醒来后等待他的是张起灵又一次的不辞而别,他不知道此时想杀人的心情是否可以称作愤怒,这种撇开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就在张起灵顺利让自己落入鲁道夫手中的时候,胖子这边焦头烂额,因为齐羽也失踪了。 张起灵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知道任何地方对于吴邪来说都是危险的,只有跟着他才安全,如果不是身处危险,他绝对会把吴邪带在身边。 为了探出鲁道夫的老巢所在,这一次他赌得很大,没有任何后援的背水一战,一旦失败,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 他甚至几天前就给吴家发出了讯息,告知了吴邪目前的位置,假如他死在境外,那么不论眼前的时机多么不成熟,他们都得来带吴邪走。 他布置得如此周详,唯独低估了齐羽对他的执着程度。 不过当齐羽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张起灵也并没感到多意外。 这个人什么时候按理出牌过?况且把他放在外面,张起灵也并不完全放心。 既来之则安之,张起灵现在更多考虑的,是尽量时刻将齐羽圈在身边,这样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实际上鲁道夫看重张起灵的身手,希望他能为自己所用,因此并没有多加为难。这种未满服役期就中途退伍的兵他见得多了,多半是作风上出了问题,或是犯了事,才被逐出行伍。要控制这种人很简单,只要给他想要的甜头,他就能为你卖命。 他把张起灵也归为其列,只是不知道金钱、权力、女人,哪一个才是打动他的最有力筹码,才迟迟不出招。 当齐羽自投罗网,一头扑进张起灵怀里时,鲁道夫一下子就明白了。 之后他看张起灵的眼光开始带着一种兴奋与蔑视,如果是因为玩男孩子这种事而被开除军籍他一点也不奇怪,想到张起灵居然有这么变态的爱好,他又感到很兴奋。 他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态本身就很变态。 这个误解对张起灵却是有利的,鲁道夫会因此认为他比表面看起来更易于掌控,而他也能名正言顺地把齐羽带在身边,省去许多麻烦。 齐羽的担忧和想念都是可见的,同样一目了然的,还有他的愤怒。 一进房间,他就咬了张起灵。 任由齐羽像只小狗一样趴在身上,肩膀有些痛,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让他泄够愤,被咬过湿乎乎的那块皮肉晾在风里有点凉。 张起灵瞥了眼,没出血,不过一圈牙印挺深的。 “对不起。” 齐羽愣了一下,继而神情变得困惑,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道歉。他认识的张起灵是十分固执的,认定了的事,不可能有转圜余地,所以像他这样不按计划行事,就算被立刻扔出去,他也不会感到奇怪。 但是张起灵对他道歉。 让他准备的一肚子对策,硬的软的,统统没了用武之地。 张起灵看着骑在身上满脸困扰的齐羽,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脖子。 今天的张起灵很不同,不明原因但让齐羽觉得假如现在做一些犯规的动作,也许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于是他做了。 他的手抚过张起灵的眉眼,食指轻轻掠过鼻梁下滑,再是人中,反复描绘嘴唇的轮廓。沉静的双目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你越想看透里头的内容,越是跌进去出不来。 魔怔一般,齐羽俯身用嘴唇印上他的眼睛。 张起灵没有拒绝。 青春期男孩的勃起速度要以秒为单位,张起灵经历过那个阶段,他知道在对着一棵树都能硬的年纪,发情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无关乎对象。 齐羽将胀痛的部位在张起灵的腹部摩擦,隔着裤子不能纾解,他必须拿出来,用手取悦它。 张起灵却选择在这时阻止他。 两只手都被牢牢握紧,不能撼动分毫,只能依靠下身的磨蹭,聊胜于无。欲望折磨,齐羽眼角都被熏红。 “张起灵。”有史以来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却是在这种非正常的场合。他又接连喊了数声,连上身都蹭上去,厮磨衣料下蓬勃有力的肌肉。 由他咬出的牙印还在,齐羽想也没想就舔上去。 张起灵啧了一声,翻身而上,以不容质疑的姿态颠覆了上下。 鲁道夫靠在沙发里,晃动着酒杯中的冰块,他双眼紧盯着屏幕,此时张起灵房间床上发生的所有事正被同步直播。 他是个极端的怀疑主义者,在房间里装上针孔,仿佛只有亲眼确认了张起灵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才能确定这是不是能为他所用的人。 当两人厮混的情形透过屏幕传来,鲁道夫再次露出那种既兴奋又唾弃的神情。 他虽然也玩过男人,但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今天那个男孩看起来应该还没成年,没想到这个中国大兵居然这么能玩。 鲁道夫看着,居然性起了。他举杯猛灌了几口,舔舔下唇,考虑着怎么纾解这突如其来的性欲,却忽然坐直了身体,眉头紧皱在一起。 因为位置的变化,张起灵的整个后背几乎把镜头全挡住了。鲁道夫觉得不爽,这种感觉就像打手枪濒临高潮时片子卡壳放不出了一样,不上不下。 后来张起灵干脆抖开被子把两人从头到脚都罩住,从针孔拍摄的角度,只能看到不断拱动的被窝。他想到此时底下可能的荒淫情形,就更为不满。 “张起灵……” 从身份到年龄,彼此的差距如此大,但仿佛这样喊着,就能更靠近一点。阳物被他一手掌握着,感觉他覆着枪茧的指腹摩挲前端,小孔渗出精水。齐羽大口喘着气,眼睛眯起来,两条腿虚软地分开。是自渎达不到的快感,除了第一次的教学示范,张起灵再也没有对他这样做,他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怀恋那时的感受。 他想起那次张起灵站在花洒下自慰的性感模样,那里可怕的尺寸,刺激着神经。 握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两只手能握住吗?好奇心驱使着,他的手往张起灵裤裆里摸去。理所当然,被阻止了。 张起灵并不迟钝,齐羽对这种与他过于亲密的肉体接触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喜欢,他不是没有感觉。 只是无法回应。 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胸口讨好地蹭蹭:“以后,还要这样。” 这就是齐羽,会简明地用“要”或“不”来表达想法,他的喜恶,毫无保留,全都展现给他。 “这个房间有摄像头。”张起灵在被窝里替他掖好衣服,“别让他看。” 别把你的身体给别人看。 这无声的潜台词,齐羽居然听懂了。 米尔窘迫地趴在地板上,屁股里还插着一根按摩棒。 米尔是个相当漂亮的法国男人,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外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嫩些。作为鲁道夫床上最受宠的情人,他还从没有被要求玩3P或者交换的经历,更没有人被这样冷淡地拒绝并推开过。 恶心的恋童癖。他在心里咒骂眼前的中国男人,忘了他自己出来卖的时候也不过就十五六岁。 而他的鲁道夫并没有救他,只是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坐在一旁,看戏。 房间里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按摩棒振动发出的嗡嗡声。 齐羽狐疑地盯着白人的屁股,不知道那后面藏了什么。他的目光太直白了,毫不避讳,米尔竟被他看得有点脸红。 面对这么一个赤条条的人,只有两种人完全不懂尴尬,一种是孩子,还有一种,是疯子。 齐羽介于两者之间,鲁道夫观察着他奇特的表现,越来越有兴趣。 齐羽太好奇了,这种心理简直要命,他蠢蠢欲动,大有走到背后去看个究竟的意思。所幸在他真的有所行动之前,张起灵抱住了他。他极少用这种抱法,霸道不由分说,十足的宣誓主权意味。 鲁道夫尊重地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张起灵一言不发抱起齐羽就走。 齐羽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还盯着米尔嗡嗡作响的屁股不放,好奇心没有被满足让他有些不满。直到被张起灵惩戒性地捏了把屁股肉,齐羽才不甘心地将脑袋缩回他胸前。 鲁道夫没有空手而归的习惯,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不会离开德黑兰。 他给张起灵的第一个考验,就是拿回金万堂的优盘。 这对于张起灵来说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既不能表现得太急功近利,又要适当地展现出忠诚。 金万堂已经被狮鹫刻意放跑了,这是包括在之前张起灵与他协议中的一条。如协议所说,阿拉义为他创造打入鲁道夫集团的条件,之后的一切,则全靠他自己。 张起灵带着潘子赶到码头时,乔装改扮成当地人的金万堂正准备连夜出逃,被抓了个现行。 潘子勾住他肩膀,开始用一种极难懂的方言与他对话,结果却谈崩了,大金牙忽然暴起,发疯般对他们发起攻击,随后被张起灵击毙。 这是派去监视他们行动的下手汇报给鲁道夫的内容。 张起灵带回的优盘里存储的资料也证实是真的,就连他的态度也很符合逻辑。 一切都毫无纰漏。 但是鲁道夫从不相信太过完美的东西。 54. 就在前日,胖子接到上线指示,这次行动正式变更为卧底潜伏计划,保密级别最高规格,他成为总负责人。 如果张起灵现在是放上天的风筝,那他就是线轴。同样的,他们都被掌握在放风筝的人手里。 国家,就是放风筝的人。 胖子忧心忡忡,他丝毫不怀疑张起灵的应变能力,但同样不怀疑事态失控时他会选择玉石俱焚的决心。 而且他身边还带着齐羽。胖子始终感觉和齐羽之间总有一层不明朗的隔膜,连他加入猎隼的时机都透着蹊跷,让人总觉得这里头有不知道的隐情。少有人看出胖子这样的外表下,实则心细如发。 目前令他稍感心安的是金万堂已死,这让张起灵多少在鲁道夫那里赢得了一些信任。关于大金牙的死因这一点胖子在向上头汇报时有意回避了,同样被回避掉的还有与穆罕默德·阿拉义合作的这一块。 猎隼的目的只是完成国家交派的任务,至于过程,有时候并不太重要。 鲁道夫拿到了资料,却仍旧没有离开伊朗。他仿佛在等待什么,很多人只能陪着他等。 尽管看起来美洲才是他的市场,但张起灵怀疑他整个集团的核心,很可能反而是在中东。 他很沉得住气,狡猾如狐,才得以叱诧这么多年未尝败绩,更膨胀了他的自傲。但是要论耐性,张起灵比他只有过之,无不及。 张起灵是一个从各种意义上都极为神奇的人。只要他在,周围的人就仿佛笼罩在一张名为安全的大网里,无论外界多风险,只要待在网里就会没事的。他其实知道非常多,比如吴邪的秘密,但他从来不说一个字。他总是沉默地替你化解掉那些危险,你永远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力不能及的事。连胖子也曾翘着拇指对他说,哥,你真是个人物。 他当然能等。 等待的日子是无聊的,尤其是对于已经被自动归类为“随军家属”的齐羽来说,每天都是闲得蛋疼。 跟他同属一类的人里,就有那个皮肤比牛奶还白的米尔。 不过在他们当中,米尔的地位要高一些,无他,只因他是老大的情人。鲁道夫最疼他,使得他自己也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像只骄傲漂亮的小孔雀。 米尔不喜欢齐羽,因为他的男人曾无视自己的魅力并把自己推倒在地上。 齐羽当然也不喜欢他。如果重视程度等同于喜欢程度的话,那么齐羽最喜欢张起灵,有一点喜欢胖子、大潘和高加索人,再就没有了。 当米尔刚跟别人偷完情,一路湿吻着从厕所隔间里撞出来,看到外间的齐羽时,脸上的表情尴尬得像生吞了一只活章鱼。 齐羽却没有一点撞破奸情的自觉,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任何人,对于米尔来说都会是毁灭性的后果,但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齐羽。 齐羽根本不关心这些。 齐羽根本不关心任何事。 面对齐羽,米尔多少有点没底气,这个中国小孩让人难以看透,仿佛对什么都不投入,总是一副游离在所有事情之外的样子。对于米尔他们那种人来说,他这样的就是纯,纯得令人发指。 米尔挑挑眉毛,说:“喂,我们出去玩。” 齐羽并不想理他,但是他记得张起灵的警告:在这里他做每一个动作、说每一句话之前都必须谨慎,因为他把命交给了他。 这种存在两个人之间的强烈牵绊有时会让齐羽莫名觉得热血翻腾。 为了不惹麻烦,他任由米尔一路拉着进了一间酒吧。 米尔首先得确定他不会把这事乱说,他觉得齐羽跟他至少某个方面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某个男人的附属品。因为他自己是这样的,眼界的限制使他觉得别人都和他一样。 齐羽生平第一次进这种场所,以往张起灵都不许他进来的。 昏暗的光线中他两只眼睛简直是闪着光四处打量,他这种不加掩饰的新奇和兴奋让米尔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竟然从没进过酒吧。米尔不敢承认此刻自己的心是妒忌的,同样是让人干,凭什么齐羽就被呵护成这样。 中心舞池里光怪陆离,他们窝在角落的沙发里,面前摆着不少烈酒。齐羽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手里这杯,孔蓝的液体折射出诡异的光泽,他认真考虑着喝下去会不会中毒死掉。 “他的鸟一定很大。”米尔抿着杯沿,眼睛盯着刚走过去的白种男人,露骨地说。 齐羽透过杯中的有色液体瞧了瞧,那男人的裤子松松垮垮,根本看不出任何名堂。 米尔面有得色,“因为他有一个好鼻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开始向齐羽普及男人的鼻子,手指,和鸡巴大小之间的辩证关系。 “鲁道夫勃起时有7.5英寸。”米尔又露出那种色情的笑容,“差不多20公分的样子。” 齐羽不可避免地想起张起灵那里,作为除了他自己那根之外唯二见过的男性性器,初见那会的视觉冲击感过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忆犹新。见齐羽发呆,米尔从善如流,坏笑着问他:“你的男人,有多大?” 齐羽按照脑海中那根在张起灵手中胀红发紫的样子,两只手虚虚地围了个圈,比划了一个大概。 米尔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颇没风度地失声惊叫道:“不可能!” 他第一反应是齐羽吹牛,比大小的心思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实属常见,谁都恨不得把自家男人吹捧得金枪不倒战斗一夜不下垂的。 但是齐羽的表情简直无辜,米尔哑了半天,又酸溜溜地讽刺他:“那么大,你的屁眼也吃得下……”真是浪费,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齐羽更茫然,这跟他的屁眼有什么关系,他不懂,心中朦胧的有种感觉,却抓不住实质。 他这副样子彻底打败了米尔:“别告诉我他还没干过你!” 齐羽不知道他们常做的那事叫不叫“干过”,只隐约觉得那种“干”和米尔口中的“干”不是一回事,所以他选择闭嘴不说话。 米尔奸笑,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 齐羽又被拉扯着,在昏暗的走道里七拐八绕,期间被陌生人摸了两次屁股。最后米尔把他带到一扇门前,推开门,他就看到了新的世界。 屏幕里播放着高清的色情片,两具肉色的人体叠在一起,镜头拉近给了密集交合的部位一个大特写,齐羽立刻就理解了米尔所谓的鸡巴和屁眼的辩证关系。 电视里那个被捅得嗷嗷乱叫的男人表情爽得很,双腿大开像一只青蛙,后面被撑得很开,粗大的阳物一下一下楔进那里,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齐羽想象自己开着腿学青蛙的样子,张起灵那种尺寸,捅进来,屁眼会被撑破吧?再不济也会撑成拳头那么大,之后还能恢复原状吗?他默不做声,脑子却里一茬一茬地冒出奇怪的念头。 “哪里来的小弟弟。”齐羽这才看见身后不知几时站了个铁塔一样的老外,平视只能看到他贲张的胸肌,由于上衣太紧,那两块过于发达的胸大肌很过分的在他眼前耀武扬威。 他这才借着g片肉色的光线,注意到周围的沙发里窝着好几个男人,简直是各色人种大杂烩,有些掏出了在撸管,有几对挨挨蹭蹭,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也要上演真人版了。 直到后来当齐羽知道穆斯林中同性恋的异端地位,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幕假如曝光,这一屋子的男人大概都会被绞死。 一会功夫米尔已经勾搭上一个老毛子,两人躲在一隅操练他的法式热吻。米尔舔着嘴唇,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烟,又把嘴堵上去,把烟度进他的嘴里。 满屋的空气分子里仿佛都充斥着荷尔蒙,齐羽觉得身体里有一点火星,但在这个易燃易爆的屋子里,稍不慎就要炸得尸骨无存。 他想退出去,一扭头就被人喷了一脸烟,米尔指间夹着烟,一脸浪笑。怪异的烟味直冲脑门,齐羽呛进去好几口,眼门前一阵阵发晕,看人都重影。 显然那不是普通的香烟,里面有些致幻的成分,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只不过是点缀一下的剂量,对齐羽来说可不是。 张起灵善于控制情绪,很少为什么事情搞得火起。但他确信,看到齐羽在酒吧里跌跌撞撞四处找门的那个瞬间,心头那股焦躁,名为愤怒。 那个不开眼的老外还涎着脸追在后头,被张起灵当胸推了一把,倒退两步,颇不乐意,正要找茬发作,却对上张起灵警告的眼神,被那里头的杀气震得说不出话来。 找到靠山的齐羽整个人挂在张起灵身上,一脸傻笑,十足一副磕了药的蠢样。 他二话不说抱了人就走。 一路上张起灵都在思考着关于小孩教育的这个难题,齐羽脑袋抵在他胸口,手里揪着一点他的外套,还算老实。 张起灵觉得实在有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把人扔进床铺时弹性良好的床垫使劲弹了两下,陡然失重让齐羽有一瞬间的茫然。直到再次看清床边的张起灵,才安心地又露出一个傻笑。 笑也不管用,张起灵想。只要想到今天假设他晚去一会儿,就有可能面临些什么,他就无法淡定。 他从未如此愤怒,因为他从未如此后怕。 他扬起手,重重落下,落到对方的脸上却已变得很轻。 张起灵捧着他的脸,语气是严厉的:“齐羽。” 那人却完全无视他的严厉,猫咪般用脸颊蹭他的手掌,笑嘻嘻地问他:“齐羽是谁?” 张起灵忽然觉得心尖都在颤抖,还是用平静的语调问他:“你是谁?” “我是吴邪啊,你居然连这都忘了。”他不满。 “我是谁?” “张起灵,你怎么了?” 不知道当时脑子怎么想的,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张起灵直接压上去,吻住了他的嘴。 张起灵不太懂双重人格,但他想如果真的是分裂成了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那吴邪应该是不认得他的。 吴三省曾提过吴邪幼年时期脑部因药物受损过,起先他们都认为是被人利用了大脑损伤这一点,搞出了一个分裂人格。但越相处,越不像。 张起灵为此看过一些相关的医书,分裂症最典型的人格交替从未发生在吴邪身上,处在活动状态的一直是齐羽,好像他天生就是齐羽一样。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有二:齐羽彻底消灭了吴邪,或者齐羽根本就是吴邪。 张起灵更倾向于后者,觉得还是傻孩子自己闹不清楚,脑子里的某个关键的节点断开过又被人错误地接上,才让他忘了吴邪这个身份,被迫无奈地接受了新的身份。 竟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致幻剂造成的神经系统紊乱,倒使吴邪意外地恢复了正常。 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吴邪呆呆地任他亲了好久,才醒过味欣然热情地回应起来。 吴邪还在,一直都在。张起灵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触动的人,此时却感动无比,为命运,为吴邪。 早就喜欢了。 吴邪开始急躁地在他身上四下乱摸,不得章法,情人的体味是最好的催情剂,白天观看到的性交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重播、重播。 张起灵自然地沉入他叉开的腿间,炙热的胸膛和胯下压着他,抵着他。胯下早已升旗,吴邪蹭掉了内裤,小鸟被他握在手里照顾,精神地直立着。没弄几下,就乖乖地射了。 张起灵的内裤里装着鼓鼓囊囊一大包,吴邪看得两眼放光:“我想摸一下。” 张起灵居然笑了一下,亲一下他的嘴,“来。” 吴邪的手从他裤腰滑了进去,刚触到时手指犹豫地往回缩了缩,又勇敢地握上去。 这才是男人,成熟的完整的。吴邪用手指去感受它的脉络,沿着阳筋,从两个沉甸甸的卵囊,到饱满得已经探出脑袋的龟头。近乎灼烫的手感,裤腰被柱体压低,掏出来看尺寸更加惊人。吴邪的手淫让它几乎在眨眼间到达了最佳状态,张起灵根本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如此冲动的时刻。 太大了,吴邪心想,根本捅不进去。他以为跟一把钥匙插一个孔的道理一样,这样一只大雕也该配一个g片男主角那么宽的屁眼。他紧张而忧虑,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永远都合拍不了?但是他真的想和他做爱,深入肉体,深入灵魂。 吴邪谨慎地圈着他的腰,姿势的关系张起灵那根滑进臀缝里,贴着会阴小幅度摩擦。 这举动多少让张起灵有些意外。怀里是一副还处在发育期的小身板,下体刚开始长毛,稀疏细软的绒毛蹭在皮肤上,搞得他有点痒。 他太小了,根本还是个孩子。 又一记热吻把吴邪搞得晕头转向,手臂抱着张起灵的脖子,稚拙却认真地回应着。恍惚着他后颈一麻,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关于那个晚上,吴邪醒来时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他是谁也不记得了。 齐羽所知大概就是他睡了前所未有的一宿好觉,隐约做了个梦,想不起一点内容,但那种残留的幸福感,让他带着微笑醒来。 关于那个晚上,张起灵永远不会告诉他。 55. 张起灵成了鲁道夫手下的一员战将,但鲁道夫从未打心眼里信任过他。 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 他的妻子和儿女远在西西里,他们每周六会固定通话。除此之外,连他两个的亲随艾伦和金,都各自只执有一半的权限,无法单独完成任何事。 有了之前金万堂所给的资料,他顺利地在中国境内走了几单军火,若不是了解边防情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从一开始抱着试水的心理,现在尝到了甜头的鲁道夫贪婪地觊觎着这块土地能为他创造的巨大利益。 他预备干一票大的。 到这个节骨眼,他既急需张起灵的能力,又不敢下放给他过大的权力。 面对张起灵冰冷的目光,鲁道夫微笑着把显示器转过去给他看,实时监控的画面显示的是一幢别墅的客厅,齐羽和米尔都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金。 他们都很清楚,金的右手状似随意的抱胸姿势,只不过是为了拔枪时更利索一些罢了。 张起灵的怒意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鲁道夫一直在观察他,看到他的愤怒不似作伪,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这一把赌对了,齐羽真的是张起灵的软肋。 鲁道夫脸上露出微笑:“张,不要生气,这只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你看,米尔不是也在那里?” 张起灵满脸阴郁,一语不发。 鲁道夫拍拍他的肩膀:“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句话的话外音是:你必须为我带来好消息,齐羽就是你的投名状。 鲁道夫果然谨慎到变态的地步,宁肯错杀也不放过,只不过他没料到齐羽的智商,比他想象中的要高多了。 归根结底,从一开始他就把齐羽摆错了位置,把他归为和米尔相同的那一类,那类柔软的、需要依附另一个男人才能生存的,这是鲁道夫的一个重大失误。 齐羽从来不是束手待毙的小羊。 米尔一反常态的安静,窝在沙发里有些恹恹的。他的五官立体嚣艳,他纤细,他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悦目的,但是他没有灵魂。 此时的他正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自从偷情的事败露,鲁道夫将他毒打了一顿之后,就没再碰过他。 然而这次却独独将他带到这处别宅来避风头,又让米尔心中生出些许的希冀来,也许鲁道夫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他忘了,不该在欢场上谈真情的,蠢透了。 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金是以保护的名义带他们乘专机到达新德里,这为齐羽提供了便利,逃亡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型。和懵懂的米尔不同,齐羽对于来自他人的恶意太熟悉了,长年在危机中挣扎生存,趋利避害成了他的本能。 金想杀死他。 所谓的避难,恐怕只是灾难的序章。他本身没什么价值,但是张起灵有价值,稍微联想一下,齐羽就大致明白了鲁道夫的意图,因为怕张起灵临阵反水,特意扣下自己作为要挟。 这一笔交易太重要了,牵涉到目前国际上风头最劲的、让最强帝国视为眼中钉的那位大人物。总参对这次行动异常重视,全世界的眼睛都紧盯着中国,这笔交易是绝对不能让它成功的。 齐羽必须想办法脱身,尽快让张起灵知道危机解除。 他不喜欢成为拖后腿的那个人。 对于逃亡这件事,没有谁能比齐羽更有心得了。 这也得益于他的外表,没人会对一个弱质少年产生过多的戒备,更何况他已经被自动归为米尔的同类了,一个小鸭子能翻出什么风浪? 金也不例外地带着这种心理,于是被齐羽用一杯酒放倒了。 转角后的米尔死死捂住嘴。 他难以相信自己刚才从那几个男人口中听到的内容,他们都是金的手下,从那些人的交谈中他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处决”这样的字眼。 背上一阵阵发冷,米尔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楼上。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齐羽正在扒金的衣服。他警惕地开了门,看到米尔煞白着脸站在门外。 关上门,米尔惊恐地环视一周。齐羽冷淡地说:“看不到,摄像头都被我黑了。”鲁道夫那边此时同步播放的还是前两天的画面。 米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压低声音说道:“他们要杀我们!” 齐羽反应更冷了,米尔以为听闻这样的消息自己已经算镇定了,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冷静。他失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齐羽不再理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金被他五花大绑在四根床柱中间。齐羽本想杀了他,但是金的枪并没有装消音器,一旦开枪,一定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就跑不掉了。 米尔按着额头,一脸崩溃:“是金,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齐羽头都懒得抬:“逃跑。” 今天一天米尔震惊了无数次,已经有些麻痹了。他顾不上齐羽为什么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搭上这趟顺风车。他不想死! “带上我!”米尔急切地请求。 日前中情局截获的密电中称,军火贩子鲁道夫将在中国境内进行一场数额庞大的交易,地点就在新疆巴克图口岸。总参方面严阵以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国家的事情了。 必有弃子将在这一局里牺牲。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张启山夹着香烟眉头深深地纠结在一块儿。面前摊着的,是猎隼传上来的情报。 消息是假,鲁道夫方面故意放出烟幕弹,真正的交易点,是千里之外的山南地区。 “部长?”秘书应召而来。 张启山掐灭烟头,沉声道:“新疆那头按原部署不变,叫陈局长来见我。” 胖子捧着酥油茶,看着直升机上接连跳下来的一行人,看到解雨臣,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总参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把几个精锐特种部队同时调来了藏区,此处的布防只会更严密。 猎隼目前就剩胖子一个光杆司令坐镇,张起灵大潘继续卧底任务,高加索人已经出发去往印度接应齐羽。 一场大战在即。 齐羽逃跑六小时后被发现,对方立刻展开追捕。 鲁道夫暴怒的同时对张起灵隐瞒了这件事。 相较起从前,齐羽这回逃得一点也不顺利,陌生的国度不通的语言,让他几乎寸步难行,何况身边还拖着一个累赘。 倒也不是他大发善心,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更乐意把米尔和金一块儿杀掉,那样比较不碍事。可他既要悄无声息地逃跑,一分一秒都得用在跑路上耽搁不起,他可不想自己前脚走,后脚米尔就哇啦哇啦几嗓子喊来人把还没跑出三百米的他给拿下。 麻烦的是这人还是个伤员,他身胚明明比齐羽高壮,但却像纸糊的一样弱不禁风。 齐羽不得不接过药瓶,给米尔背上他自己够不到的部位上药。他注意到那块淤青,隐约是个鞋头的形状。 齐羽也挨过揍,光看就知道踢的人使了多大劲,也记得被踢的时候那种五脏六腑一同抽颤的疼痛。 齐羽绝不是漫无目的地乱逃,从他确定自己被带到新德里起,就计划好了,等甩掉第一批追兵后,他就会尽快向东逃往尼泊尔。 鲁道夫的追兵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可以说是一路撵着他们的脚后跟,他一刻也不敢多停。 齐羽开着偷来的车飞驰在无人区的公路上。 他甚至怀疑密林的深处会不会有原始部落存在,米尔到一边放水去了,齐羽计算着汽油的余量,不理会米尔一个接一个的无聊话题。 “你的男人这会儿差不多该急死了吧,会不会跟鲁道夫翻脸呢?我是觉得他没这个胆的啦……” 自逃亡之日起算,齐羽第一次想起张起灵。 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家伙,会为他的处境感到忧虑吗?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人已经在境外了,齐羽逃了那么多年,无非就是等这一天。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离自由那么近,仅仅只有一步之遥。他应该甩脱鲁道夫的追兵,再甩掉十七局那群苍蝇,从此从他们的视线当中蒸发。 齐羽直视前方望不到头的公路,想象着这是他的出路。 米尔自顾自兴奋地提议:“逃都逃出来了,我看我们去赌城怎么样?我听说那里……”只听到咻地一声,一道血迹自他眉心沿着鼻梁蜿蜒而下,他的脸上还保持着笑意,看起来古怪而凄惨。 不容思考,在米尔的身体完全瘫软倒地之前,齐羽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一脚油门轰了出去,一连几发子弹打在车后盖上,火星四溅。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公路上飙驰,齐羽不停变道以躲避来自后方的火力,他的眼底透出彻骨的狠厉来,手还是稳稳的。 他的事情还未完,他不能死在这里。 距交易前一周,张起灵从自己人那里得到齐羽出逃的消息。高加索人在新德里扑了个空之后,继续沿着齐羽的逃亡路线一路追去。 总参下了死命令,他和潘子必须死守到最后一刻,确保那几位各国黑名单上的大人物会如约到场。 身在无间炼狱的张起灵面无表情地陈述:“我请求与部长直接通话。” 女联络官哑口,犹豫的眼神出卖了她。 片刻后,张启山出现在画面中。中国军队的灵魂人物,穿着平整的、无一丝褶皱的军装,表情同他的装束一样一丝不苟。 张起灵说:“我必须保证我的每一名队员生命安全。” 张启山沉默着,观察着这名杰出的军人。在这个国度里有着太多像张起灵这样的人,流血拼命一辈子却拿不到一块军功章,终身的功劳无法被书写歌颂,在必要时可以随时被牺牲,就等着哪天战死,在无名英雄纪念碑上,再添一道新的刻痕。 张启山说:“十七局已经动身了。” 有立场就有争斗,就有流血牺牲。一个国家需要为它的人民树立起不会倒下的英雄形象,同样需要没有姓名的猎隼,也需要十七局在暗面窥伺。唯有互相制衡,这台巨大的国家机器才能永久地运转下去。 吴邪是不可能被允许流落到国外的,他掌握着这个国家太多的机密,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张起灵说:“保证任务完成的前提下,我会先找到他。” 他的眼中没有怨怼,就像入伍时所宣誓的那样,永远对国家忠诚,誓死捍卫每一寸疆土,每一个人民。讽刺的是,此时此刻,他却无力去捍卫心中最想保护的那一个。 张启山脊梁挺直如松,目视前方,郑重地向这位老兵敬了一个军礼。 56. 次仁多吉往回赶着羊群,隔了老远就看见他家的狗横尸门外。他提着砍刀快步奔进院子,撞入眼帘的惨象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 全家人全部死在了家中,甚至包括他年仅七岁的一双儿女。 满地深褐色的血迹烧红了眼,次仁多吉怒吼着举刀扑向搬动他女儿尸体的那个外国人,艾伦从背后一枪射穿了他的头。 几个人抬走尸首,冲刷掉地上的血,几分钟之内,这间民居就恢复了原貌。 鸠占鹊巢的鲁道夫,咬下一块羊腿肉,喝着青稞酒,脚底踩着原屋主淡化的血迹。 张起灵的脸上毫无悲喜,神态当中找不出任何破绽。 到了这份上,鲁道夫宁可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人命,如果不是,那么眼前这个就是最可怕的对手。 次仁多吉一家的尸身被连夜运上山顶。 潘子递过去一根烟,张起灵接过并没有点燃,而是直接把烟叶剥出来丢进嘴里嚼。 破晓时分,头顶响起一声粗哑的鸣叫,褐色的兀鹫在上空小范围不断地盘旋,有力的双翼直直地展开。 很快更多的兀鹫出现在山头上,这么多大型鹰隼聚集在一起,翅膀几乎要将天空都遮蔽。 潘子点起三根烟竖在地上。 一只又一只兀鹫降落在尸体上。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 苍凉的歌声回转在群山之间。 山那边的解雨臣放下了望远镜,胖子捻熄了烟。 几十个特种兵纷纷摘下帽子,他们是猎隼、云豹、沙漠之狐、剑齿虎、尖吻蝮、灰狼猎手,他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朝着天葬的方向一齐敬礼。 那歌声经久不息,士兵们的手也久久没有放下。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鲁道夫正在酣睡之中。 冰冷的枪口抵着他的眉心,他睁开眼睛,眼中不见丝毫慌乱,是战争之王的气度。 鲁道夫说:“是你。”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定了这结局似的。 艾伦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平素的谦恭,他知道此时此刻鲁道夫的命就维系在他的一根食指上,他要他死,动动手指,他就可以死了。 艾伦说:“我要另一半口令。” 鲁道夫说:“你应该去问金。” 艾伦眼睛都不眨,一枪打穿他的肩膀,冒着热气的枪管转回他的脑门上。 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两个人都因此愣了愣。 鲁道夫因为疼痛出了一头冷汗,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痛苦的意思。他看着艾伦,说:“你只差一点就赢了,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艾伦的面孔因仇恨而扭曲:“下地狱吧。” 扣动扳机的瞬间,直扑而下的张起灵将他的手枪踢飞。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潜入房里的。 艾伦的手腕被他踢断,鲁道夫趁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手枪,手还没抬起,被张起灵的膝盖用力一跪,前臂发出断骨的脆响。 鲁道夫在脑海中逐一细数仇家的名字,猜想着哪一个有可能是张起灵的雇主。“你为谁效力,张?” 张起灵说:“我的国家。” 鲁道夫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点头,“中国军人,实至名归。我认罪。”都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不过,想想吧,我失败了,你们谁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我的命和基业,而你,隐忍这么久,我不信你的目的只是抓住我一个。让我猜猜,约定的交易时间是明天,你本该明天才动手的,可是艾伦先出手了,于是你不得不破坏了计划。艾伦,你又救了我一命,谢谢。” 艾伦唇色惨白,死死盯着那张他所痛恨的脸。 鲁道夫说:“现在你不打算策反我吗?求我将这次交易继续下去,引出你们想一网打尽的大鱼?”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 房门被人从外面踢开,闯入的却不是鲁道夫预想中的东方面孔,这些人虽然荷枪实弹,但显然不是中国的军队。 “难道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反派话太多会死得很快吗?”阿拉义笑得很亲切,“鲁道夫·刘易斯,再见了,我的朋友。” 该死的中东人!然而鲁道夫再不甘,也明白大势已去,他的时代已经终结。 张起灵的军队没有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在执行更高级别的任务。 行动提前了一天,六支特种部队协同作战,史无前例。 目标大人物听到风声,连夜出逃,最终在隆子被截停。 夜两点四十六分,统战员下令收缩包围圈。 张起灵潘子任务完成,归队。 窝在坑里的大兵闲得,找胖子扯淡:“这回一准干死丫挺的,打回姥姥家,是吧王队?哦,这会儿张队回来了吧?” 胖子松了松武装带,冲他嘿嘿一乐:“我这人啊,就是劳碌命,还得再当几天王队。” 大兵问:“你们张队呢?” 胖子说:“这不办要紧事去了么。” 齐羽选择进藏的路线,正与他们不谋而合,相差无几。这也与当地的地貌有关,可选择的路线本就不多。 不过他运气不佳,几乎是一入藏区就被裘德考给逮了。 裘德考本来也在这次鲁道夫的交易名单上,可这老狐狸,不知从什么渠道提前听到了风声,及时抽身,得以在这场大清洗中保全了自己。 其实裘德考和十七局一直暗中保持着联络,这次就是陈皮阿四透漏给他的消息。 但这一回,他和陈皮阿四的关系似乎已经降至冰点。最近他们都被人盯上了,关于多年前在吴邪身上进行活体实验的事,一旦坐实,那就是反人类罪,谁都不想承担这个后果。 陈皮阿四对吴邪脑中的秘密依旧耿耿于怀,裘德考则更想早些从这件事中抽身出去。他们内部产生了分歧,裘德考想要除掉吴邪,彻底消抹罪证,遭到陈皮阿四的竭力反对。 齐羽转了转被绳子磨破的手腕,高加索人倒在他旁边,挨了揍身上正疼,嘴里哼哼唧唧的。 高加索人是在尼印边境追上的齐羽,也多亏他的帮助,齐羽才得以在金的一路追捕下逃回国内。只不过后有狼前有虎,才从狼爪下逃脱,就一头撞入了虎口。 眼下他们一起受困,在齐羽想办法跑路时,陈皮阿四和裘德考正在激烈地争论。 “哎,你怎么了?快来人啊!他好像不行了,都没气儿啦!”高加索人冲看守嚷着。 负责看守的是资历最浅的朗风和另外一个人。朗风朝里望了一眼,齐羽背朝外窝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得不打开牢门走近些查看。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齐羽的肘击有着和他身形不相配的力量,毕竟是得过猎隼队长的传授,普通人根本挨不住他这一下。 朗风眼前全是金星,配枪被抢走,枪口顶着他的下巴。 “不想死就闭嘴。”齐羽凑在他耳边低声说。 高加索人用朗风身上搜到的钥匙开了手铐,顺手打晕了他。 高原的低压让人缺氧,齐羽已经尽可能调整着呼吸的频率,还是难以抑制过快的心率。 形势对他们十分不利,高加索人伤到了内脏,虽然他此时依然满不在乎地咧着大嘴笑着,但从逐渐凌乱的步伐中还是能窥出一二。况且,就算他两个此时全须全尾,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只有两个人。 呼呼的风声和植物的枝条一起打在脸上,过目植被皆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他们像两个野人,发疯似的穿梭在或者几十年间都无人踏足的原野。 齐羽的肺部开始抽痛,他不敢用力呼吸,害怕一用力就喷出血来。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一片空白,前方有个声音在说—— 继续吧,终点还没到。 黎明之前的一刻,最是黑暗。 齐羽躲在树后,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踩住落叶断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些人十分谨慎,并没有仗着人多就冒进。 一、二、三、四,齐羽默数着,对方四个人。 高加索人向他打手势,我三你一。 其实不管怎么分配,他们的赢面都不大,只能寄希望于突袭那一下,赌博性质的趁乱取胜。 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高加索人击中了中间和最右两人,漏掉一个。 而齐羽脱靶了,黑暗环境和体能消耗对他的限制太大,不断晃动的目标也让他力不从心。开枪反而暴露了他的位置,对方的脚步不再小心翼翼,朝着这个点飞奔而来,其中一人疯了似的对着齐羽藏身的那棵树周边扫射,彻底地封锁了他逃脱的路线。 突然枪声一顿,那人眉心中弹,直挺挺地往前扑了出去。他的同伴之一刚要调转枪口,自己的脖子和胸口就连中两枪,也歪了过去。 张起灵收起枪口,对齐羽伸出手臂。 齐羽踉跄着走过去,伸出手,什么都还没摸到,嘭地一声,张起灵身躯一震,后背中枪,就这么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开枪的是先前高加索人击倒的两人中的一个,原来只是手臂中弹。 那人正欲补枪,齐羽抓起张起灵的步枪,对着他的位置连开几枪,他被轰得连连倒退,满嘴冒血,倒下彻底断了气。 齐羽脱力地丢掉枪,瘫坐在地上。张起灵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齐羽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张起灵动了动。 齐羽的眼睛终于又亮了起来,他爬过去,看到张起灵的防弹背心破了个大洞。 齐羽费力把他翻过来,虽说是挡住了子弹,但卸不掉巨大的冲击力,如果不是张起灵,说不定这时候骨头都被震碎了。就是这样,他的后背估计也已经淤了一大片。 太阳升起了。 张起灵说:“你救了我。” 齐羽望着他,握住他的手掌,把脸埋在里面。 张起灵说:“要杀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齐羽的动作定住了。 过了很久,齐羽笑着说:“你知道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了。 齐羽问:“从什么时候?” 张起灵说:“从一开始。” 从齐羽不寻常地被调入猎隼开始。 陈皮阿四和齐羽有个协议,只要杀死张起灵,就放他自由。 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张起灵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他甚至还像往常那样,摸了摸齐羽的头。 齐羽乖乖地伏下来,像豹子收起锋利的爪牙,变成一只家猫,安静地趴进他怀里。 齐羽说:“我改变主意了。” 他对一直以来追逐的自由,其实并没有任何具体的想象,他曾经以为那就是终点。 但是他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他的终点到了,就在这里。 57. 雪线以上,三个藐小的黑点在雪原上缓慢地移动。 刚才拍落的衣帽上的雪,很快在火焰的炙烤下融成一滩积水。 加热中的罐头冒出香气,高加索人嚼着猪肉蛋卷,伸手去够酒瓶。张起灵先他一步拿起来,仰首喝了一口,递给齐羽。齐羽也喝了一大口,烧刀子一路辣进胃里,血液涌向四肢,针扎般绵绵密密地疼起来。 高加索人耸耸肩,“我觉得我伤得没那么重。”当然,这不过是随口抱怨一下而已,他很清楚,张起灵决定的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齐羽探索着防空洞,年代久远,恐怕始建于解放前。 张起灵走到他身旁,一段时间未见齐羽似乎又长高了,平视已经能够看到他的下巴,也不再是干瘪瘪的小孩身板了,手臂和大腿隐约显出丝缕肌肉的端倪来。 张起灵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在新德里,在国境线,齐羽曾有无数次脱身的机会。他可以去一个偏僻而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个几十年,这都不成问题。 但是出于一些原因,他还是回来了。 齐羽说:“你希望我走?” 张起灵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希望你平安。” 齐羽品味了一会儿这句话,出神地看着洞外的雪,喃喃地说:“谁知道呢。” 在他可悲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真正摆脱过身后那巨大的阴翳。 齐羽想到那次惊险的任务,目标是中缅边境的一个大毒枭。说“一个”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后来证实,那里整个村的人,都是共犯。掉以轻心的胖子就差点栽在村民手上。 在扫尾时,他们在村子里遇到几个当地的妇孺,都不会说汉语,沟通明显出现了障碍,极度恐慌的女人对他们举起了土枪。就连那几个看似无害的小孩,也都挥舞着柴刀,一拥而上。 后来这些人被全数击毙,那个时侯第一个开枪的,是齐羽。 谁都没有提起这一点。 对着一地女人小孩的尸体,胖子也难得收起了吊儿郎当的面孔。即便猎隼都已经看惯了生死,但这个时候,还是没人说话。 只有齐羽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是不同的,但是难以感同身受。女人,小孩,活的还是死的,都不能带给他任何的情感体验。 很多次他试图模拟这种同情心,可根本不存在的情绪,要怎么假装? 齐羽笑了一笑,“其实我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是齐羽,不是任何人。” 只是一个有着类人外表的怪胎。 他觉得某个地方,可能存在另一个充满了像他这样怪胎的世界,在那里,他会觉得很自己很正常。 他不知道,会产生这种心理,恰恰证明了他很孤独。在这个正常人定义的社会里,他是不同的。 即便是齐羽,也是会觉得孤独的,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张起灵却说:“你就是你。” 当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齐羽觉得心里好像萌发出来的一些蓬勃的东西,他不懂这种情绪是正常人复杂情感中的哪一类,只知道这让他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齐羽对他说:“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里不重要,走,就对了。 就算他不说,张起灵也早安排好了。特种兵即便是退役,依照法规,保密期内也不能出境,所以他在广西找了一个叫巴乃的瑶寨,准备带吴邪过去。 张起灵看着他,承诺道:“好。” 另一方面,联合行动大队遭到暴恐分子的负隅顽抗。对方冲进当地一个村落,以全村人为质,同时黑进许多国外的电视频道,在全世界范围散布恐怖言论。尽管很快被强行终止了信号,但中国军方骑虎难下,局面一度陷入僵持。 关掉无线电,张起灵开始整备行装,使命所在,他必须尽快回归大队。 时间紧迫,他告诉齐羽的就只有两个字,等待。 张起灵说了一个地址,命令高加索人和齐羽到那里去等。 走的时候齐羽还是喊了他一声,张起灵转过来,他们互相望着,口中呵出的白气让面容都变得雾蒙蒙的。 最后张起灵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到达指定的地点才发现是一座寺庙,那里的上师曾经蒙受过张起灵的救命之恩,诚心地收留了他们两个。 喇嘛庙里还有几位住客,都是些天南海北的背包客。也幸亏他们一开始就没穿制式装备,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天夜里,高加索人被屋里不寻常的动静惊醒。他继续保持着熟睡的姿势,也不改变呼吸的频率,准备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对方蹑手蹑脚准备接近床的时候,高加索人一跃而起将人擒在身下,正准备掰了那人的腕子,一声痛叫却是怎么听怎么耳熟。 少顷,高加索人看清对方的面容,失声叫道:“小兔子!怎么是你?” 小兔子就是高加索人从前那相好,早就复员了的,不知怎么出现在这儿。 他这会儿可一点儿都不像小兔子了,一身肌肉,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坚毅,也不似从前动不动就害臊红脸了。高加索人看见他眼角有道挺深的疤,伸手摸了摸,怪心疼的。 那人坚硬的眼神慢慢地软下来,仿佛又变回了昔年的小兔子,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俩人搂着黏糊腻歪了一会儿,高加索人问起,小兔子就一五一十跟他讲了。 复员后他就回了老家云南,找了一份工,进山给人家采药。一次在山里,不巧遇上一窝越南毒贩子,他还算机灵,没上去硬拼,记下地址回去报了警。那窝点被端,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不幸的是,缉毒大队里有个黑帮的卧底,他报警的事,被查得一清二楚。 有次小兔子进山,两天后回到家,才发现爹妈的尸身早都凉透了,他自己也被打个半死抓去越南。那段时间他过得生不如死,几次差点都没命了。 高加索人听着,心里一揪一揪的,“那后来呢?” 小兔子说后来是他现在的老板救了他,也就是金老大。金老大是越南人,和他的仇家是死敌对头,在当地也是一方霸主。小兔子已经没了家人,不打算再回去了,就留下当了金老大的佣兵。 “哥,这庙不安全,那伙广东人有问题。”小兔子想起他此行的目的,连忙出言提醒。这回老板就是派他来盯着这伙人的,哪晓得在这儿竟遇上故人。 高加索人立即联想到另一头的战场,这时候出没在这里,很难让人不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过小兔子不知道那个大行动,自然不会往那方面想。 得去探探虚实。高加索人心里定了主意,说:“兔子,我跟你一块儿看看去。有机会还得见见金老大,好好谢谢他救了你。” 他没说自己的身份,这是制度里不允许对外透露的。 人去楼空,广东人已经不在了。 小兔子和同伴联络,得知他们的去向,高加索人和他一起连夜追了上去。他没有带上齐羽,因为如果那些广东人真的和大人物有关,在特殊情形下他无法保证齐羽的安全,稳妥的办法是由他先过去看看情况,天亮后再回来通知齐羽。 他不知道的是隔壁房间已经空了,齐羽早就不在那里。 齐羽昏昏沉沉醒来,视线模糊,努力了几次才成功对焦。 打量了一下四周,显然他已经不在先前的寺庙中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片段,是他同潜入房间的壮汉对打了几招,完全不是这种重量级选手的对手,那个人的拳头像铁做的一样硬,照着脑袋狠捶几下,他就昏了过去。 齐羽动了动手脚,被反绑了。他笑了一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基本能肯定这些人不是十七局的。无数次交锋,陈皮阿四的人早都学乖了,绝对不会蠢到以为光用绳子就能困住他。 齐羽没费多少力就逃跑了,杀了一个守门的,悄无声息地经过走廊,探出半个脑袋朝楼下望去,一伙人中就有那个绑他来的大块头。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自己逃跑了,他们会先在房子里搜索,找不到才会离开,在那之前,齐羽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那伙人的警惕性比他预计的要差,齐羽的身体从最初的刺痛,身上几处挨了揍的地方好像被坦克碾过,到发麻失去感觉。他得沉住气,不能动。 两个小时后,终于有人发现他逃走了。 脚步声乱起来,他们开始四下搜索,他们个个都经过这口石制的大水缸,没有人想到要爬上去看一眼。没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把自己泡进水里,这事只有疯子做得出来。 齐羽恰好就是这样的疯子。 他在心中默数着,期盼他们快点放弃离开,往别处去追捕他。 数到六百多个数的时候,齐羽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奎。”眼角有疤的男人从门外进来,和大块头打着招呼。 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是高加索人,他们像熟人那样交谈着。 齐羽趴在水缸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神比这水还要冷。 58. 大奎一行人很快离开了。 齐羽又静等了一会儿,才从水里爬出来,在这幽幽暗暗的夜里,如同一只从地府爬上来的水鬼。 他迅速地脱光自己,把衣裤绞干,再穿回去,动作里没有一丝犹豫。整个过程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身体极限状态下的齐羽的各种感官反而提升了,他听到风的声音,躲过来自背后的偷袭,腰部发力一扭,把匕首送入那人的肚腹。手腕转动,刀刃在伤口里搅了半圈,鲜血哗哗地流。 齐羽蹬开那人拔出匕首,那人向后倒去。 朗风抛开中刀的队友,枪在他的手中仿佛累赘,黑暗环境不辨方向,他瞄不准齐羽的腿,又惟恐误伤了自己人,结果反而被割伤了好几处。 黑暗中,只有齐羽真正是全无顾忌的。 那是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都是敌人。 大奎说:“我们之前抓到一个……”说到这里,他看了高加索人一眼,“被他跑掉了。” 高加索人以为他指的是抓到一个广东人,点头道:“我之前在庙里得到一些线索,这几个广东人可能是为裘德考做事的。” 他故意透露出裘德考的名字,但话里留了一手,并没有说出大清洗的事。 大奎等人对此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但是高加索人不会因此就放松自己的警惕心。 根据线索,他们追踪到一处碉楼外,夜色中的碉楼像一个沉默的老者,凝视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几人商量着如何潜入,高加索人说着话,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就知道大事不妙。其他人也停止了交谈,全都盯着他。 指甲用力掐入手心,却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高加索人收起永远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逐一扫过这几张脸。然后他笑了,望着他的小兔子,眼神和语气都十分温柔。 “兔子,跟哥开这么大的玩笑?” 只有月光,小兔子看着高加索人不说话,眼神晦明难辨。 高加索人晃着脑袋,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那水,你明明也喝了……” “你忘了,我是云南人。”高加索人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听见小兔子是这么说的。 杀光这些人,然后扬长而去,似乎这才符合齐羽的作风,而不是拖着一身潮湿的衣衫落荒而逃。 但他很冷静,或者说是冷血,他不想在这地方等来对方一波波的增援,然后像垃圾一样死去。剧毒的蛇,善于把自己隐藏在暗处,找寻机会,一击置人于死地。 感谢老天,齐羽杀人的时候,都很冷静。 这时候他才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整件事。齐羽心里清楚得很,他的脑子是最值钱的部分。 十七局做了无数的试验,死了这么多人,无非就是为了挖出他脑子里的东西。他们会骗,像鬼一样无孔不入,变作人的样子,骗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也许从一开始,那个老鬼和他的交易,就是一个幌子。陈皮阿四真正的交易的对象不是他,而是猎隼。或者说,张起灵。 齐羽想得越深入,越是感到彻骨寒冷,冻得他手脚发麻,连摔两跤,磕破了下巴,鲜血直流。 想不通的问题,他就不再想了。渐渐地,他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石头。 齐羽无声地笑起来,眼里尽是嘲弄。 他嘲笑的是曾经他可以更轻松地一走了之,是他自作自受,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不过没什么,这一次是真的不可能回头了。 这一夜对于士兵们来说,也是动荡不足以形容的一夜。 大人物向中国军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夜再不解除包围圈,零时起,他将以每三分钟杀一人的速度,杀光所有的217名人质。 张启山下令由特种部队强行突破,解救人质。人质被集中关押在村庄的庙宇里,这就是联合大队的主要突击目标。 紧随其后,总参收到一封匿名的加密邮件,里面是两段高加索人和齐羽被囚禁的录像。经技术人员分析,影音文件属实,并非剪辑过的。 对方将地点直接挑明了,就在山的南面,翻山过去的话,最快也要四个小时。而他们并没给高加索人太多的时间,鲜红的数字,倒计时停在05:00:00上。想必和他背靠背的齐羽,胸口也正挂着这么一个相同的计时器。 这么做无非是把难题丢给了他们,不管怎么样,总要做出抉择,并且牺牲一些东西。 军用帐篷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眼中都深深压抑着恨意和怒火。对于他们来说,一边是需要他们保护的人民,一边是过命的兄弟,人命从来没有贵贱之分,舍弃哪一边,带给他们的都将是痛不欲生。 张起灵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撼动的坚毅,“三分钟整备,五分钟后行动。” 沉默,沉默。 人群中发出了第一声质问:“那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呢?” 张起灵看了那个人一眼,没有回答。他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巨人,总是不带任何私人的情绪,总是能做出最符合国家利益的冷静判断。 “好,我服,真不愧是国家培养出来最得力的战斗机器。” 胖子忍不住打断他不分敌我的炮轰:“管好你的嘴。” 自始至终,张起灵只是一言不发地检查着自己的枪和弹药。 没有人能看透张起灵的真实想法,哪怕是胖子,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但他能够肯定的一点,张起灵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正相反,这个人的感情太深太重了,和他肩膀上的责任一样重。他把这两样东西同时背在背上,最后压垮的只会是他自己。 尽管胖子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强大的男人被压垮的样子,也许永远不可能有那一天,他也希望不要有。 张启山坐镇,现场由猎隼队长张起灵统一指挥。 催泪瓦斯散发出的浓烟使能见度变得更低,顷刻间充斥着整个大殿,特种兵们从四面八方突破进来,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一个人倒下。 从正面强冲大殿开始,到殿内全部歹徒被击毙为止,历时不过十二分钟。 特种兵重伤二人,一人牺牲,大多数人均有不同程度的轻伤。 令人震撼的是这些藏民人质,不论男女老幼,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人质该有的惊恐,每个人都在虔诚地磕头诵经。 堪布和几位僧人中弹倒在地上,表情平和,仿佛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并不是恐怖和苦难,而是命运,是佛陀的旨意。 凌晨时分,那个无数人心中的噩梦,终于一步一步走出来,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这个时候的猎隼,早已翻过了山,往另一端的战场赶去。 张起灵对张启山立过的每一个承诺,他都做到了。 现在,是时候兑现他对吴邪的承诺了。 他们拼了命地赶路,攀爬、跳跃,即便是在雪原上,也跑出了平地般的时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却一秒钟也不敢休息。 终于那座碉楼出现在视野里了,三人心头皆是一振奋,仿佛一下看到了希望,拼搏也变得具体而有意义起来。 突如其来的爆炸把所有刚刚燃起的希望和意义尽数粉碎了。 三个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曙光熄灭了。碉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熊熊大火,冲天而起,不用望远镜都能看见。 胖子瞪着通红的眼,眼里迸出泪来,他的胸腔里发出声嘶力竭地吼叫:“我操他全家!操他祖宗!时间明明还没到啊!” “我杀了他!我去杀了他!”大潘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死死咬着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泪水在脸上肆意狂流。 张起灵望着远处的浓烟和烈火,一眼都不眨,时间一长眼眶酸疼难忍,可他始终没有流出一滴泪。 满嘴的血腥味,只有他自己能尝到。 此时此刻,失魂落魄的还有一只兔子。 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死死望着爆炸发生的地方不停地摇着头,表情里的震惊完全不似作伪。 他扑上去抓住大奎的领子,目眦尽裂地吼出声来:“不是说只走个过场吗!那为什么炸了!为什么!” 大奎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连退三步,跌在地上。 “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因为老大从没真的信任过你。” 他的眼球和真的兔子一样红,他恨自己愚蠢的自负。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金老大从来不是什么老大,只是裘德考的走狗。其实,高加索人本不必死的,裘德考想要的只是齐羽的命。不过,少死一个人,多死一个人,对于处在裘德考那个位置的人来说,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高加索人就这么白白断送掉了性命,毫无意义地。 昨天晚上高加索人跟兔子说重新开始,现在他错失了这个机会,永远地。 大奎觉得自己十分高明,一段录影瞒天过海,没人会知道齐羽早就跑丢了,反正替死鬼已经炸得尸骨无存,死无对证。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他自己,拿的钱足够他们逍遥到天南海北,后半生衣食无忧,自然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老死。 他还不知道,有些钱拿的时候容易,花起来难。 因为你并不一定能保证自己有命去花。 从他自作聪明地伪造齐羽的死亡开始,厄运就已经缠上他了。 一个疯子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奔跑,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跑,因为他的速度实在很慢很慢,他几乎快要走不动了。 极目的雪色让人难辨方向,白到了极致,也是一种伤害,刺痛他的双眼,他难受得不停眨眼,流泪。 他一直在咳嗽,震得胸腔很疼,吸入过多的冷空气冻伤了他的肺。 不过这些痛苦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快要炸裂的头痛,尖锐的嗡鸣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好多人同时在和他说话,那些声音就来自他的大脑深处。 老痒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张海客说:“我是来帮你的。” 吴一穷说:“什么都不要听,不要思考,不要说话。” 裘德考说:“你很聪明,你叫吴邪对吗?” 吴三省说:“大侄子,跟三叔走了。” 杜雀山说:“第645次实验记录,实验体吴邪,一切身体指标正常。” 高加索人说:“看哥对你多好,真不考虑考虑?唉,有话好好说,把刀收起来吧。” 大奎说:“你等着死就行了。” 胖子说:“嗨,有啥事,天塌下来胖爷顶着。” 米尔说:“我们去赌城怎么样?我听说那里……” 张起灵说:“我希望你平安。” 陈皮阿四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回来吧。” 皆是谎言。 他眼中的世界倒转过来,湛蓝色的巨大天幕笼罩着他,从边缘开始渐渐地染成粉色、红色。他闭上眼,隔着眼皮,他的世界一片血红。 “猎隼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张起灵放弃了你。齐羽,你输了。” 他笑了一声,“根本没有什么齐羽。” 陈皮阿四眼中发出精光,仿佛看到了萨麦尔计划的最终胜利,“那你是……?” 他不理,摊开四肢躺在雪地里,连动都不想动,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 藏南,某不知名的小村庄,寂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 三天前这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炸毁了一座碉楼,爆炸发生后,村民都陆续迁走了。 天空飘起了雪。 这里就像一处乐土,隔绝了世俗,不属于人间,如果不是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提醒着人们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劫难。 刺啦——刺啦—— 是铁锹摩擦砖石发出的响声,一个男人不停地重复着机械的挖掘动作,木屑、砖石、泥土,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从早晨五点开始,他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哪怕停下来歇一歇,喝一口水,都没有。 胖子从远处走来,他这几天也过得不好,引以为豪的将军肚都瘪了。 第一天他们挖到了高加索人的手表和半个手掌,此后一直一无所获。 那一天,张启山拍拍他们的肩膀,走了。 军队撤离了。 特种部队撤离了。 解雨臣陪他们到第二天,也走了。 第三天,张起灵还没有放弃。 胖子站在一边看着他挖,从目睹那场爆炸起,张起灵的表情就没有变过,也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这种沉默与他平常的沉默不同,胖子知道他不好受,但他从来就不是会说的人。 胖子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扛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只是,他再也不可能变回三年前、或者更早前的张起灵了。 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吐不出来,胖子烦躁地夺过他手中的铁锹,“你别疯了成吗!他已经死了!齐羽已经死了!” 其实他的愤怒也不是针对张起灵,更多是对自己愤怒。 张起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胖子颓然地松开手,铁锹当啷一声倒在地上,他整个人像脱了力似的,自暴自弃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张起灵走过去捡起铁锹,继续他未完的事。 他终于说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张起灵说:“我的兵,就是炸成了粉,烧成了灰,也得由我带走。” 张起灵一生守信,第一次失信于人。 他说过会带吴邪离开,但是没有做到。 并且这个错误,他将永远无法弥补。 只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在一次又一次玩命的战斗中,生与死的交界线上,独自品尝着这滋味。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能不能改写这结局? 59. 李队皱着眉头,拧灭了烟,说:“最多再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采取武力突破。” 废墟寂静得像一座死城,穿梭的风扬起的尘沙是唯一的动静。 吴邪说:“请让我试一试。” 李队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摇头:“我知道那哥们儿,是个响当当的人物。95年的时候我也在东北军区,那会儿但凡在我们那儿当兵的,没人不认得他……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里面那个人,他很危险。” “我听上一代的老兵说,好多上过战场退下来的,都得了这病。”李队看着吴邪,眼中带着悲悯,“战争会改变一个人。” 吴邪笑笑,说:“对我来说,他从没变过。” 如果不是基于内心不可撼动的忠诚和信仰,张起灵根本不至于沦落至此。从那场爆炸开始,将近一半的人生啊,他就那么把自己困在原地,一直在等待。 吴邪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叫醒他? 作为曾经见证过张起灵犯病的人,胖子清楚那是怎样的一场浩劫,对于别人、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是。也许张起灵还能认出吴邪,如果不能,那么也许他会做出让他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尽管胖子也不支持吴邪的决定,但他没有劝阻。 他只是拍拍吴邪的肩膀:“天真,一会儿见着面,可以考虑揍他一顿。” 吴邪笑了,想起了过去,在他还是齐羽的时候,似乎是经常找张起灵打架的,尽管每次都被揍得半死,但下次见面还是会打一场。 不过他想这一次他不会再选择这种方式,吴邪会告诉他,他只是一个病人,从现在开始,他可以休息了。 李队最终还是妥协了,吴邪合作地穿上防弹背心,在特警坚持的保卫下走进了废墟。 进入张起灵狙击范围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极限,除了吴邪。和全神戒备的特警全然不同的心境,吴邪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这段路真的太长了,他走了这么多年,走得如此艰辛,他终于看到终点了。 吴邪知道张起灵正在看着他,从瞄准器里,但他一点也不为此担心。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道目光是温暖的,有如实质的手,在触摸他。 他的脚步更加快了一些。 “好了,就到这里吧。”吴邪转身,对李队说。 李队眼中透露出强烈的不赞同,“我们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吴邪说:“相信我,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他不知道在此时的张起灵眼中,这些人都成了什么样子,或许是穷凶极恶的歹人,或者是裘德考,也可能是十七局的鹰犬。他不敢拿更多人的性命去冒险,他也不想给张起灵再凭添一道罪孽。 吴邪心中的他应该是满载着荣耀和公正的,所有一切罪孽,吴邪愿意替他背负。 吴邪脱掉了防弹衣,他不需要这些。 张起灵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模糊,失忆前和失忆后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记忆有一些混乱,但是这一切都抵不过吴邪就站在面前的事实。 张起灵伸出手抱住了他。 真实的,有温度,脉搏在跳动,呼吸时的热气就打在他的脖子里……于是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吴邪张了张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张起灵却说了他想说的全部。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终于说出来了。 这句话,早在那个时侯,那三天三夜,张起灵顶着漫天的风雪独自挖掘吴邪的尸骨时,就欠下了。 却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场合,奇异地续上了断点。 不知是谁先收紧了手臂,他们几乎是用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力量在拥抱对方。 他们的胸口毁灭般地挤压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形容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吴邪会说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故乡。 泪水从眼梢滑落,吴邪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一头埋进他的故乡。 长久以来,他流血抗争,拼了命追寻的,无非如此。 尾声 半小时后,当大队人马如临大敌地冲上楼,并没有看到想象中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亲吻,全把他们当作了布景和空气。 这种时刻似乎应该配上鲜花和掌声,这里只有毁坏倒塌的砖墙,但这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情绪。 由于张起灵的精神状况,使他最终免于刑责。这里面很可能也有总参出面介入的缘故。 胖子说这是他应得的,他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太多。 吴邪散尽家财,赔偿了那位无辜牺牲的特警家属。尽管这也难以弥补一条逝去的生命,但他必须这么做,为了张起灵。 从前他病入膏肓的时候,是张起灵一次次地挽救他,令他没有放弃希望。 这一次,轮到吴邪来照顾他了。 小护士推着车,步伐轻快,面露笑容。 他们这个病区,可不是能经常看见这么高大英俊的帅哥的。为了帅哥病人,最近她上班都变得积极起来。 她推门而入:“张起灵,吃药了。” 回应她的,就只有空空的病床和兀自飘动的窗帘。 此时张起灵已经坐在火车上,身边坐着吴邪。 他们听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听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人诉说着思乡之情。对于这些人来说,故乡是一个地方。 吴邪握着张起灵的手掌,静静地与他靠在一起。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身边这个人在的地方,就是故乡了。 完 ┏-┓ ┏-┓ ━━━━━━━━━━━━━━━━━━━━ ┃ ┃ ┃ ┃ ╭︿︿╮ 本书由(潋滟旧梦)整理,下载更多好书 ┃ `~⺌~` ┃ ( 书香 ) ┃ ▂▂ ▂ ┃.o○╰﹀﹀╯ 请访问书本网 ┃≡ o≡┃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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